[中图分类号]B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518X(2001)04-0001-05 作为战后日常语言哲学(又称“语言分析哲学”)的先驱,维特根斯坦致力于冲破西方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传统美学观念,以一种批判性甚至“解构性”的思维方式,从否定方面对“美”、“艺术”作语义上的分析,独辟蹊径地开拓了美学研究的新路径,为20世纪西方美学的发展作出了独特的贡献。其理论影响之巨大、意义之深远,足以使他毫无愧色地与尼采、海德格尔等西方现代美学巨擘比肩而立。 一 一切哲学上的革命,都来自于思维方式上的革命。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思维方式”意味着“观念事物的方式”,或者是“对待事物的态度”,或“做某事的方式或方法”。观察事物的方式或方法,比观察本身更为重要,更为根本。他在《美学、心理学和宗教的讲演集》中明确写道:“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在鼓吹一种思维方式,以反对另一种。说真的,我实在憎恶这另一种思维方式。——我们正在做的就是改变思维方式,我正在做的就是改变思维方式,并且说服人们改变其思维方式。”(注:维特根斯坦.美学讲演录.刘小枫主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554页.)维特根斯坦为什么对过去人们的思维方式如此敌视且认为必须加以改变?原因来自他对西方美学研究精审的考辨与深刻的反思。 首先,他认为传统的美学是形而上学的,因而无法被表述。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所谓“美是什么”一类的问题之所以千百年来令历代美学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症结并不在于该问题本身是一个难题,而在于以往的美学研究的思路是建立在一个完全虚幻的基础之上的,因此需要对这样的思维方式进行一番彻底的清理,以匡正美学思考方式的严重偏误。 传统美学总是一开始就问:美是什么?从而得出一个美的本质的定义,再由这个定义演绎出整个美学体系。对美的本质的定义殊异,便形成了历史上的各种美学流派。对此,分析美学“棒喝”道:“‘美是什么’属于哪一类命题?”命题是对于世界或事物的陈述,是世界或事物的图像。图像和世界是对应的,这种对应性决定了命题的可证实性,一切命题都可以分为可证实的和不可证实的。可证实的命题,与世界或事物是对应的,是有意义的,不可证实的命题,就没有对应物,是无意义的。就美学而言,“由心理距离可产生审美态度”这一命题是可以证实的,“黄金分割”是希腊造型艺术的法则之一,这一命题也是可以证实的,而“美是理念”或“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则是不可以证实的,所有关于美是什么的命题,都是属于不可证实的形而上学命题,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种不可证实的形而上学命题,要么是不合乎命题的逻辑要求,要么就不具有作为意义标准的可证实性,即不能为人的经验推翻,让人陷入不必要的争论,于知识毫无用处。正如怀特《分析的时代》所言:“形而上学的非理论的本质本身并不是一种缺陷;所有艺术都有这种非理论性质而并不因此就失去它们对于个人和对于社会的高度的价值,危险是在于形而上学的欺惑人的性质,它给予知识的幻相而实际并不给予任何知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拒斥它的理由。”(注:怀特编著.分析的时代.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23页.)于是,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对哲学乃至美学传统给予了颠覆性批判:“关于哲学问题的大多数命题和问题不是虚伪的,而是无意思的。因此我们根本不能回答这一类的问题,我们只能确定它们的荒谬无稽。哲学家们的大多数问题和命题是由于我们不理解我们语言的逻辑而来的。(它们是属于善,多少和美同一这一类的问题的)。”(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38页.)他明确指出:“伦理学和美学是一个东西。”(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95页.)美学之所以和伦理学是同一的,那是因为两者都是不能表述的,属于“神秘的东西”的范畴。人们能够谈论的问题即符合他给可说的东西所作的规定的,唯有自然科学的问题。在所谓“全部哲学就是‘语言批判’”(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38页.)的口号下,维特根斯坦把思维与存在、精神与物质等传统哲学命题一概归入不能用经验来证实的,因而是毫无意义的命题之列,从而为他立足于知识论的立场,把形而上学从哲学和美学领域中彻底地清除出去提供了理论依据。 应当指出的是,维特根斯坦并不认为美学问题因其无意义就不能存在,在他看来,关键就是不把它们当作有意义的命题划在知识的范围之内,美学问题“不能说出来,而只能表明出来”。(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79页.)这里所说的表明不是靠文字、命题去表明,而是靠人生自身去显示,即这类问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是不能用思维和语言去加以研究的。因此,他在《逻辑哲学论》中反复申言:“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情况,就应该沉默。”(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20页.)试想,如果美学仍然沿着追问美的实体或性质道路前进,那样的美学就永远只是一门无法被表述的“玄学”了。 其次,他认为美被完全误解的根源在于把词语和世界及其性质混同了。早期的维特根斯坦坚信,语言作为一种表现手段,和被表达的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特定的对应关系,即“语言中的单词是对对象的命名——语句就是这种名称的组合。在语言的这一图画中,我们找到了下面这种观念的根源:每个词都有一个意义。这一意义与该词相关联。词所代表的乃是对象。”(注: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馆1996年版,第3页.)后期的维特根斯坦对传统的所谓“语言图画说”和他早期的理论给予了无情批判甚至彻底否定。他指出:“我们没有认识到,我们同词进行计算、操作,并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把它们转换成时而这种时而那种图画。——这就好像要人相信,某人给我的一张购买母牛的定单,如果要不失去它的意义,就一定得附上一张母牛的图象。”(注: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馆1996年版,第198页.)正是由于人们误以为词具有某种意义,而意义又是它所描述的东西的代表,于是,说到“美的”这样的赞叹时,人们就会很自然地认为对象中具有某种实体或性质。这种化虚为实的行为使人们将假问题转化为真问题,一本正经地追寻起美的本质来。此乃美学为何不可言说的根本所在。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认为,日常语言的复杂性并不是形而上学的哲学问题的起源,日常语言的使用问题才是哲学问题的起源。因此,哲学所面临的任务和问题就是要“把词从形而上学的使用带回到日常的使用上来。”(注: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馆1996年版,第73页.)在《美学演讲录》中,维特根斯坦进一步发挥了这一思想,从美字和用法和它的具体所指来揭示美的本质的虚幻。他说:“这个题目(美学)太大了,而且就我看来,它整个地被误解了。‘美的’这个词比其它词更频繁地出现在某些句子里,如果你注意一下这些句子的语言学形式的话,你就会发现,像‘美的’这样的词更容易被误解。”(注:维特根斯坦.美学讲演录.刘小枫主编.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524页.)为什么历来的美学家和欣赏者会把“美的”这样一个形容词等同于对象的美的实体或属性呢?关键在于人们“不理解语言的逻辑”。其实,审美形容词“美的”、“好的”有时是表示某种赞赏的感叹词,审美判断完全可以不用这些词,如音乐评论中,人们用“注意这个转调”;诗歌评论中说“意象用得很准”;试衣时说“正合适”、“太长”等。在这些实际审美判断中,不用“好的”、“美的”这样一些审美判断用语,并不会产生什么误解。在许多场合中,这些词的意义更接近于“正确”、“对”,而不是“美”和“好”。在他看来,漫不经心的观赏者对艺术和审美对象往往能正确运用审美判断词,而理论家、批评家试图向人们传达更为精确的审美描述,却常常适得其反。因此,审美的困惑不在于美本身,而在于理论家追求普遍性,在狭义上使用“美的”及相关的审美用词所导致的。美完全被误解的根源也正在于此。至此,维特根斯坦既否定了“美的”对象的存在,也否定了有所谓“美的”问题,甚至否定了审美判断的存在。所以,维特根斯坦曾多次把语言比作“工具袋”,里面有各种各样用途不同的工具。而人们在审美判断中使用的最多的形容词“美的”,不过是这个工具袋里的一件工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