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地看,20世纪的中国美学始终处于风风雨雨的文化转型时期。这一时期尽管受到社会动乱、偏激思潮和专制型意识形态的多次阻滞与干扰,但总体上还是维系着由传统向现代、由锢闭向开放、由稳态向动态、由守望向创新的逐步演进态势。相应地,历尽百年沧桑的中国美学流变,也彰显出类似的特征。而且,从其发轫之初,就是在新旧之学的鼓荡互动和中西美学的碰撞磨合中,着力探寻着融会贯通与创新超越的可能途径。 一 文化碰撞中生成的美学形态 文化作为人类生活方式与生活环境的总和,包含着诸多社会决定因素(social determinants),全方位地影响着人的存在、思维、 行为、交往、自我表达、情感流露以及解决问题的方式等等。在每个文化之内, 这些因素起码具有双重效能。 它们一方面表现为霍尔(StuartHall)所谓的“趋同场”(site of the convergence), 另一方面则构成特殊的“防护网”(saftety net)。 前者促使每个民族根据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选择原则,于不断深入强化自身体验和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将各种导向社会谋生与环境适应的差异行为转化为相对一致的模式。后者则在团体包容及其相互间的边界规定、文化传播与社会文化心理等领域,兼顾着防御保护和隔绝疏离的作用。在这种“场”和“网”中成长起来的人们,会对自己的文化特质产生必然性的偏爱,会把它们当作悠久而亲近的住宅家园一样加以精心呵护。因为一旦失去这些东西,人们就会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毫无生气、苦不堪言。不过,若把这种偏爱推向极端,那就无法客观地认识自己文化的真实面目,更遑论批判或补正其内含的不足与缺憾了。结果,这“场”和“网”会演变为抱残守缺的屏障,趋于消极的守恒状态,最终会像各类有机体一样,难以超越自身的生命跨度,会随着自身活力的衰退而坠入施本格勒所言的文化周期性,即从朝气蓬勃的青年期,经由强健有力的壮年期,最终沦落到到渐趋崩溃的老朽期。 不过,文化的这一衰变沉浮过程,未必就像施本格勒所说的那样绝对,那样周期性地万劫不复。相反,其可能新生或复兴的契机,往往存在于它自身同异质文化的碰撞中。高能物理实验表明,两个粒子在加速器的作用下对撞,会产生数倍于原有能量的增值效应。跨文化研究发现,两种异质文化在一定的历史条件和时空背景下发生碰撞,也会激起火花四溅的景象与互动性的磨合,进而导向文化的变革、发展乃至创新。这其中的缘由,首先在于打乱或冲破了原来的文化“趋同场”和“防护网”。这样,会激活人们的文化批判意识(critical consciousness)和文化比较的敏感性(comparative sensibility), 会促使人们走出已往习惯性适应的旧巢,借助异质文化的光点或文化碰撞的火花,在反思和比照中重新审视自己文化的利弊与可塑性(makeability), 并且根据自身的需要,在寻求尽可能迅速摆脱困境之方式的同时,有选择地从其他文化系统中汲取营养或可资利用的成分,进而与自己文化中的相关部分加以重新熔铸,组成自己的文化特质。其次,重在沟通、建设而非干预、征服的文化碰撞,会通过开放而平等的对话交流,拆掉文化各个部分之间的壁垒,超越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楚河汉界”,使隔绝转化为互通、分离转化为融合、冲突转化为共存,“一分为二”的边界转化为“合二而一”的边缘。这一边缘具有强大的放射性和贯通力,“是文化种种对立二元之间或多元之间相互对话和交流、不断生发出新气象的地带,也是一个开放的和多元共存的地带。这个‘文化的边缘’就像文化的‘核子’,不同要素在这儿接触和融合,滋生出新的东西,并迅速向周边扩散,有效地改变着人们的意识和文化本身。”(注:滕守尧:《文化的边缘》,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 从学科的一般规定性上讲,“无中生有”的中国近现代美学,正是中西文化碰撞与创造性磨合的产物,或者说是诞生于中西文化之“边缘”地带的“新婴”。宏观上,其理论基础主要源于德国的古典主义美学和中国的儒道释思想,其理论形态也表现出相互别异但又彼此联系的特点。根据目前的研究结果,有的学者主要从文艺社会学的角度出发,将其宏观地归结为功利主义和超功利主义美学形态。(注:聂振斌:《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20页。 )也有的学者更多地是从艺术哲学的角度出发,将其划分为古典和谐型与新兴崇高型美学形态。(注:陈伟:《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史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1—70页。)当然,我们也可以从相对微观的风格、旨趣和理论导向出发,将其细分为以王国维为代表的意境诗学,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美育学,以朱光潜为代表的静穆美学,以宗白华为代表的体验美学,以蔡仪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哲学美学等等。它们中间有的侧重于探讨艺术创造的合规律性(如意境说、古雅说和典型论),有的侧重于论述启蒙教育的合目的性(如美育说和趣味说),有的侧重于思索人格的修养和人生的艺术化(如距离说和审美境界说),有的则侧重于揭示艺术欣赏与审美体验的本质特征(如审美层次说和积淀说)。但从跨文化研究的角度去审视,这些宏观与微观的美学形态,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中西融合的共性。 二 中西美学互动的三种模式 1、片断性的因借发挥 20世纪以降,中国内忧外患,许多有良知、有抱负、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上感国变,中伤种族,下哀生民”(康有为语),均以各自可能的方式探寻着救亡图存的文化革新之道。此时的“西学东渐”或文化转型,已从原来所偏重的文化器物层面(如船坚炮利)进而转向文化制度层面(如教育制度)和文化观念层面(如科学、哲学、美学、文学艺术)。虽然“旧学”(中)与“新学”(西)之争仍在继续,但“青山遮不住”,前者势运日衰,后者精进如斯,蔚然已成显学。在这种社会大环境下,“学无中西”(王国维语)和“别求新声于夷邦”(鲁迅语)之类的呼声日见高涨,形形色色的西方思想理念通过译介像潮水般涌入华土。在当时的中国美学和文艺界,这一趋势也构成了一道热闹的风景线。不少从事美学译介或文艺研究的学者,出于文化革新或社会改良的愿望,怀抱“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方策,一方面批判守旧,一方面积极引进,在紧锣密鼓中“你方唱罢我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