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美学体系的矛盾及其克服

作 者:
彭锋 

作者简介:
彭锋(1966—),男,湖南祁东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学研究。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100000

原文出处: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朱光潜美学体系的矛盾,表明在近代以认识论为中心的西方哲学和美学的大框架里,很难具体解释和描述现实的审美活动和文艺实践。朱光潜从尊重文艺实践的实际出发,汇集一些相互矛盾的理论,事实上是对这种以认识论为中心的美学的突破。尽管朱光潜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些矛盾,没有创立一种崭新的美学理论来克服这些矛盾,但他保全了对审美和文艺实践的相对正确的事实描述。这正是朱光潜美学体系中的矛盾和价值所在。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1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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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73X(2000)05—0081—07

      不可否认,当我们今天以继承的态度重温朱光潜先生的美学思想的时候,仍然会发现其中存在诸多矛盾。如果我们将他解放前后的思想矛盾归结为政治上的原因或意识形态上的差异的话,那么解放前的思想矛盾又该作怎样的处理呢?在这里,笔者着重探讨朱光潜解放前的思想矛盾,包括矛盾的基本内容,造成矛盾的原因,矛盾存在的意义,和对矛盾的克服的尝试,等等。

      一、直觉与联想的矛盾

      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的矛盾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直觉与联想的矛盾,看戏和演戏的矛盾,文艺与道德的矛盾,艺术与自然的矛盾,等等。

      直觉与联想的矛盾是朱光潜早期美学思想中的主要矛盾。众所周知,朱光潜对美感经验的最基本的定义是“形象的直觉”。什么是直觉呢?朱光潜根据西方近代哲学家的分析,将人以心知物时的心理活动区分为三种形式:最简单最原始的“知”是直觉(intuition), 其次是知觉(perception),最后是概念(conception)。直觉的对象只是事物的一种很混沌的形象(form),不能有什么意义(meaning), 因为它不能唤起任何由经验得来的联想。这种见形象而不见意义的“知”就是“直觉”。[1]朱光潜通过分析美感经验所得到的第一个结论就是:美感经验是一种聚精会神的观照。我只以一部分“自我”——直觉的活动——对物,一不用抽象的思考,二不起意志和欲念;物也只是以一部分——它的形象——对我,它的意义和效用都暂时退避到意识阈之外。我只是聚精会神地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问它和其他事物的关系如何。[2]

      将美感经验等同于“形象直觉”,不可避免地将联想排除在美感经验之外。因为联想是知觉的基础,直觉中没有联想。朱光潜列举了当时欧洲一般学者反对联想与美感有关的四种理由,并认为这些理由“都很言之成理”。[3]

      但经验告诉我们,无论是创造或是欣赏,都离不开联想。“如果丢开联想,不但诗人无从创造诗,读者也无从欣赏诗了”。[ 4]为此朱光潜列举了大量的例子,说明在审美欣赏中,尤其是对诗的审美欣赏中,存在联想;甚至得出“诗的微妙往往在联想的微妙”[5]的结论。

      由此,直觉和联想之间的矛盾便形成了。美感经验一方面是形象直觉,另一方面离不开意义联想。如何处理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呢?朱光潜的处理是:美感经验一方面不是联想,另一方面又离不开联想。他说:“了解是欣赏的必有的预备,但不就是欣赏。联想也是如此,所以联想有助美感,与美感为形象的直觉两说并不冲突。在美感经验之中,精神须专注于孤立绝缘的意象,不容有联想,如果有联想则会离开欣赏对象而旁迁他涉。但是这个意象的产生不能不借助于联想,联想愈丰富则愈深广,愈明晰。一言以蔽之,联想虽然不能与美感经验同时并存,但是可以来在美感经验之前,使美感经验愈加充实。”[6]

      显然,朱光潜将艺术欣赏活动作了扩大。完整的艺术欣赏活动包括三个部分:欣赏前的了解,聚精会神的欣赏和欣赏后的批评。尽管聚精会神的欣赏不能有联想,但欣赏前后的了解和批评却必须有联想,否则完整的艺术欣赏活动就不能完成或不够深刻。

      朱光潜的这种处理只是在表面上调和了联想和直觉之间的矛盾,联想和直觉本身之间还是相互拒斥的,它们并没有发生内在的关系。现在的问题是:这两种本质上不相容的东西,怎么能保持一种外在的关联呢?按照朱光潜对认识的心理活动的区分,应该是先有直觉,后有知觉和概念,直觉是知觉和概念的基础。如果在欣赏之前需要了解,这不等于说知觉和概念成了直觉的基础。 这种以知觉和概念为基础的直觉如何可能呢?换句话说,有了以联想为基础的知觉和概念的了解之后,还有可能发生纯粹的“形象的直觉”吗?如果我们对“直觉”概念不作另外的解释的话,联想无论如何是不利于直觉的发生的。因此在我看来,朱光潜虽然意识到了直觉与联想之间的矛盾,但并没有解决这个矛盾。朱光潜的解决结果只是对这一矛盾的掩盖或转移。

      值得注意的是,朱光潜不认为欣赏前的所有的联想都有助于美感。欣赏前的联想有“想象”(imaginationg)和“幻想”(fancy )之间的区别:“幻想”是杂乱的,飘忽不定的,有杂多而无整一的联想。“想象”是受全体生命支配的有一定方向和必然性的联想。联想在为幻想时有碍美感,在为想象时有助美感。朱光潜还借用英国心理学家布洛(Bullough)的术语,将联想区分为“融化的”(fused )和“不融化的”(non—fused)两种。“融化的联想”相当于“想象”,有助于美感;“不融化的联想”相当于“幻想”,无助于美感。[7]

      尽管对联想的这种区分在克服联想与直觉的矛盾上有重要的意义,但朱光潜并没有显示出这种“不融化的联想”或“想象”同“直觉”之间的内在关联。如果直觉能够包容想象,那么这种直觉概念就需要重新界定。

      在朱光潜的美学体系中相互矛盾的直觉和联想,是传统的认识论哲学中相互对立的直觉与联想。这种对立,在胡塞尔的扩大了的直观和海德格尔的源初领会中是可以克服的。但这并不表明任何联想都可以在直观中,直观或源初领会中的联想是一种原初联想或内在联想,借用朱光潜的术语来说,它是“想象”而不是“幻想”,是“融化的联想”而不是“不融化的联想”。海德格尔从凡·高的“农鞋”中直观到的“联想”,就是这种“融化的联想”,它是同直觉融为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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