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党争”与儒学复兴运动的演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复生 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成都市 610064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2000 年 01 期

关 键 词:

字号:

      自中唐起始的儒学复兴思潮,衰而再盛于北宋中期。新儒们怀抱宏扬“王道”的政治理想,高唱革新之曲,波属云涌,随浪而高。庆历(1041~1048年)而后,已是新学的天下。熙宁(1068~1077年)变法使新儒内部的分歧表面化,以致于党争不已。至于元祐(1086~1093年),蜀、洛、朔党争使新儒们再次分裂。儒学复兴运动随着政治斗争的三个阶段不断深入和演化。

      一、仁宗时期的思想交锋

      北宋中叶特别是仁宗庆历年间形成高潮的儒学复兴思潮,其锋芒所指,在于“异端”和旧儒。前者以佛老二教为其大端,后者以因循守旧、固守传统经学为特征。

      先言“异端”。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以后,几经兴衰,至唐代而大盛。道教之于李唐,也备受尊崇。虽唐末五代,佛道二教势力受到沉重打击,然而宋初以来,统治者为了社会政治秩序稳定的需要,提倡儒释道“三教”并隆,二教势力在这一时期臻于极盛。宋真宗说:“道释二门,有助世教”;“三教之设,其旨一也”。(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下称《长编》)卷63,景德三年八月;卷81,大中祥符六年十一月。)天禧三年(1019年)一岁度僧尼即达24万之多,至于天禧五年,僧尼总数近46万人,成为宋代僧尼数最多的时期。王公士庶也往往笃而信之,陷于其中不能自拔。

      程颢说:“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自道之不明也,邪诞妖妄之说竞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浊。虽高才明智,胶于见闻,醉生梦死,不自觉也。是皆正路之蓁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之入道。”(注:《宋史》卷427,《程颢传》。)佛老二教的避世思想与儒家积极干预社会生活的态度迥然两异,且佛老对社会政治经济的危害深为儒者所忧。宋初以来,早有儒士柳开、王禹偁等人抨斥佛老,开启了仁宗时期的反佛老高潮。那些复兴儒学的积极倡导者如范仲淹、欧阳修、石介、孙复、李觏、曾巩等都是这场思想斗争的活跃人物。他们揭橥儒家道统之旗,以儒家仁义礼乐治国治民的抱负来对抗佛老逃避现实的出世思想,进而揭露佛老二教对社会经济和国家造成的严重危害。后来张载、二程等理学家则“入室操戈,吸收改造释道哲理”,对释老二教进行了“内在批判”。(注: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宋明理学片论》,人民出版社,1986。)这是自佛老流传中国以来最深入持久的一场反宗教的思想运动。

      再论“旧儒”。自汉代以来,儒学几成中国古代社会的正统学术。南北朝时期,师出多门,章句繁杂。唐太宗命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正义》,永徽四年(653年)颁于天下,以之作为考试的标准。其治经方式,一承东汉古文学多详章句训诂传统,属于“汉学”范畴。中唐而后,政治上的危机日渐暴露,笃守义疏的经学传统开始受到怀疑与挑战,啖助、赵匡、陆淳等人以己意解经,“援经击传”,开启了唐宋思想转型的先河。但直至宋初,士子谨守官书的风气并没有根本的改变,在科举考试中传统经学仍然占居统治地位。正如清末经学史家皮锡瑞在《经学历史·经学统一时代》中所总结的那样:“唐至宋初数百年,士子皆谨守官书,莫敢异议。”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载,雍熙二年(985年)正月宋太宗甚至下令:“私以经义相教者,斥出科场。”景德二年(1005年)三月科试,试题有论“当仁不让于师”,举子李迪落韵;而贾边释“师”为“众”,与注疏异。考官最后判定说:“落韵者,失于不详审耳。舍注疏而立异论,辄不可许。”然而两年后的七月,宋真宗却对臣子说:“近见词人献文,多故违经旨以立说。”这说明不囿于旧说发表己见,已逐渐为时所尚。

      至于宋仁宗时期,传统经学已普遍不为儒者所重视,甚至受到了公开的斥责。在这场影响深远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其最富影响的代表人物有孙复、欧阳修、刘敞及稍后的王安石等。他们解经,不独不迷信传注,甚至对经文本身也进行了大胆的怀疑。直抒胸臆,发明经旨,在北宋中期汇而成为强劲的洪流一发而不可止,形成了后人称之为的疑经思潮。正如南宋陆游所说:“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非《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疑经,况传注乎!”(注:王应麟:《困学纪闻》卷8。)对新经学的肯定在科举考试中逐渐得到了反映,经庆历新政的涤荡,王安石变法时,确立了新的考试办法:罢诗赋,而代之以与治国治民结合密切的策论;罢帖经墨义,要求务通义理,不须尽用注疏等。庆历新政所行的“精贡举”是这一发展的转折点(注:参见刘复生《儒学复兴思潮影响下的北宋中期贡举改革》,载《史学月刊》,1992(5)。)。

      北宋中期新旧之争在其它领域内也十分清楚。其如史学,新儒们要把儒学思想作为评判历史上是非得失的最高标准,改作之风大盛,《新五代史》、《新唐书》等就是这一风气转变的体现。其如文学,新儒们承唐韩愈、柳宗元领导的古文运动,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次变革,曾巩、欧阳修、三苏、王安石是其杰出的代表。再如自仁宗庆历以降,新儒们推动起了数次兴学高潮,“教必本于学校,进必由于乡里”,儒家的教育理想始终是兴学中追求的目标。庆历时期是新旧之争的关键岁月。学统四起,新风大盛。新儒们以儒学义理为帜,对“异端”和旧儒习气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终于一新天下,在我国文化变迁史上树起了新的里程碑。正如蒙文通先生指出的那样:“及至宋仁宗庆历以后,新学才走向勃然兴盛的坦途,于是无论朝野,都是新学的天下了”。也正如刘咸炘先生所论唐宋学风的变化时说:“挈其关键,在于庆历。真宗以前,犹沿唐习。仁宗以后,乃成宋风。”

      二、“兴复古道”的政治尝试

      北宋前期,政坛上笼罩着清净无为的循默风气。国家机器运转不灵,国家财政常年入不敷出,出现了危机四起、内外交困的严峻局面。《长编》卷189载欧阳修语说:“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偷堕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战不修,纪纲废坏,时方无事,固未觉其害也。一旦黠寇犯边,兵出无功,而财用空虚,公私困弊,盗贼并起,天下骚然。”新儒们呼望“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志切求世,情思愤悱,“言政教之源流,议风俗之厚薄,陈圣贤之事业,论文武之得失”(注:范仲淹:天圣三年《奏上时务书》、天圣五年《上执政书》,见《范文正公集》卷7。),沉闷的政治空气已被打破。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