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体验与文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童庆炳(1936—),男,福建省连城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经验与体验是不同的。经验是他的生物的或社会的阅历。体验是经历中见出个性、深义和诗意的情感。经验只是知识的积累。体验是价值的叩问。体验具有超越性。它给文学带来的是情感的诗意化、意义的深刻化和感受的个性化。体验的美学功能。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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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 (2000)01—0092—08

      中国当代的一些作家似乎有一种“诺贝尔文学奖”情结。我不认为有此“情结”有什么不好。问题在我们要反省我们自己的创作,何以不能出现真正震撼人心的有巨大艺术魅力的作品。我们作品的数量并不少,但思想艺术质量高的作品并不多。出现此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认为,我们的作家在写作时,缺少刻骨铭心的体验则是一个重要原因。人们写工人下岗所产生的苦痛,只是从旁表示同情,很少有那种“我就是下岗工人,那苦痛就是我亲自体验过的苦痛”的情感,结果虽然写了“下岗”,也缺少应有的艺术“分量”。我这篇文章试图谈一谈作家的经验与体验的差别,并进一步说明体验对文学创作的美学意义。

      一、经验与体验

      人们在社会生活中,都有自己的经历。人从儿童成长为成年,要经过许多人生阶段,遭遇许多事情,有自己的见闻,也有自己亲自参与过的事情。这些个人的见闻和经历及所获得的知识和技能,统称为经验。例如一个以医疗职业为生的人,他先要学习,获得医疗方面的知识和技能,然后到一所医院去当医生,医治了许多病人,有的医治成功,有的医治失败,还有他要过一个人的普通生活,所有这些都叫做经验。我们常说某某大夫治病有丰富经验,就是对“经验”这一概念的准确的理解。但是人的经验是他的生物的或社会的阅历,大致说来,其中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经历性的,就是说他经历了这件事情,并有相关的常识和知识;还有一种则不但有过这个经历,而且在这经历中见出深刻的意义和诗意的情感,那么这经验就成为一种体验了。体验是经验中的一种特殊形态。可以这样说,体验是经验中见出深义、诗意与个性色彩的那一种形态。例如一个人吃饭,如果是纯生物性的需要,或一般的日常生活行为,那是经验;但假如这次吃饭富于个性特点,并从中引起深刻的感情激荡、令人回味的沉思、不可言说的诗意等,或者如别林斯基所说,小说家“可以描写一次他(指小说主人公)吃饭的情形,假如这一餐对他发生了影响,或者在这一餐可以看到某个时代某个民族吃饭特点的话”[1](P127),那么这种情况下的“吃饭”就是体验了。 更进一步说,经验一般是一种前科学的认识,它指向的是真理的世界(当然这还是常识、知识,即前科学的真理);而体验则是一种价值性的认识和领悟,它要求“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它指向的是价值世界。换言之,体验与深刻的意义相连,它是把自己置于价值世界中,去寻求、体味、创造生活的意义和诗意。例如白居易的诗《观刈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首诗所写的内容与白居易的生活经验有关。诗中写了三件相关的事情:夏天农民收割麦子的艰辛,贫穷妇人因饥饿而悲伤的诉说,诗人自叹愧疚。本来所写的不过是经验,即所见所闻所感,但诗的成功却不在于写出了经验,而在于作者在经验的基础上有了深刻的体验。例如,作者对农民夏日劳动的艰辛充满同情与感动,作者体会出“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景况,这就含有不同寻常的个性化的体验,属于诗人个性心灵的闪光了。尤其是对贫穷妇人的特写镜头式的描写,突出了收成之日,就是她们饥饿之时,这都是租税太重之故。这里诗的深刻揭露意义就很明显了。最后作为官员的白居易自愧地感叹,也表达了诗人的同情心。这样,这篇诗的真正基础,就不仅仅是一般的经验,而是作者的体验了。可以说,《观刈麦》是白居易的个体体验的结晶。

      总起来说,体验与经验是有密切联系的,经验是体验的基础,没有经验,或没有起码的可供想象发挥的经验,便谈不到体验。但体验则是对经验的意义和诗意的发现与升华。科学与人的经验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科学是知识的体系;文学则与人的体验有更密切的联系,因为文学是对人的生命、生活及其意义的叩问,是情感的领域,是价值的体系。这说明,有同样经验的人,为什么有的能写出文学作品来,而有的则完全不能写文学作品,因为前者在经验的基础上有体验,后者则停留在一般的经验上面,没有提升为具有诗意情感和深刻意义的体验。

      二、体验与文学

      对于文学创作,鲁迅和毛泽东都十分重视“体察”、“体验”这个观念。鲁迅说:“日本的厨川白村(H.Kuriyakawa)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说作家之所描写,必得是自己经验过的么?他自答道,不必,因为他能够体察。所以要写偷,他不必亲自去作贼,要写通奸,他不必亲自去私通。但我以为这是因为作家生长在旧社会里,熟悉旧社会的情形,看惯了旧社会的缘故,所以他能够体察……所以革命文学家,至少是与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博的。”[2](P237 )在这里鲁迅所说的“体察”,可以不是直接所做的事情,但却因为生长在旧社会,熟悉旧社会的情形,所以也可以是某种经验(如所见所闻所感)的提升,与我们所讲的“体验”是很相似的。因为鲁迅谈到这种“体察”要与对象“共同着生命”,并“深切地感受”着对象。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号召作家到人民群众中去时强调要“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其中“体验”列在“观察”之后和“研究”、“分析”之前,说明“体验”是其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之点,对文学创作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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