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间秘密语语词“字无意义”辨正 清光绪年间苏州桃花仙馆石印本唐再丰编的《鹅幻汇编》卷一二,录有佚名氏所辑《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尽管收在坊间杂著之中(通常大都如此),却是研究汉语民间秘密语的一篇重要语料文献。其所谓“切口”,即民间秘密语,或谓隐语行话。《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卷首“解语”称:“湖湖各行各道,纷纷不一。切口,即隐语也,名曰春点。字无意义,姑从吴下俗音而译之,阅者原谅焉。……今所记皆各道相通用者,至于各行各道另有隐切口,乃避同类而用,隐中又隐,愈变愈诡矣。其类既多,其语可知也。”所言多有道理,然而所谓“字无意义,姑从吴下俗音而译之”之说,却未必尽然,需要进一步辨析讨论。 具体言之,由于民间秘密语系有关社会群体口耳相传的社会方言语类,加之受使用者地域方言方音的影响,流传中在所难免要发生变异,尤其是以文字符号记录跨地域、跨职事行当群体即所谓“各行各道”的“各道相通用”的“江湖通用切口”,必然受到记录者本身语言文化修养和方言方音等条件的限制。因而,《江湖通用切口摘要》的辑录者,在当时条件下“姑从吴下俗音而译之”,是可以理解的,非但无可厚非,尚应铭记这位未留下姓名者的辑录功绩,为后世的隐语行话研究园地留存了一篇珍贵文献。不过,“字无意义”之说,则有失于以偏概全,过于武断。汉语文化的民间秘密语,总分五种形态类型,一是语词形态,二为话语形态,三即谣诀形态,四乃非言语形式的副语言习语形态,其五则是以反切为主的其他语音学构造的形态。“切口”作为民间秘密语的通泛俗称之一,系就反切式隐语行话而言。反切式隐语行话用汉字符号按语音进行记录,其所用之“切字”为记音字符,当然“字无意义”,而是要依切拼的语音译解语义。例如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委巷丛谈》所记,“杭人有以二字反切一字以成声者,如以‘秀’为‘鲫溜’,以‘团’为‘突栾’,以‘精’为‘鲫令’”之类,其“鲫溜”二字相对语义“秀”而言,显然并无意义,仅记音字符而已。又如旧时沪上反切式民间秘密语谓“中”为“糟仲”、“登”为“刀伦”、“台”为“桃来”等,亦然。当然,有些反切式民间秘密语字词的记音组合字符经约定俗成也会成为语词形态民间秘密语的特定语汇,用作隐指特定语义的语词符号,如明风月友辑《金陵六院市语》中的谓“头”为“撒楼”、“(老)妈儿”为“波么”、“呆(子)”为“歹该”等,亦属“字无意义”之类。不过,就目前所见语词形态的汉语民间秘密语总体而言,其所占比例较少,只是诸语源类型中比较特别的一种(详后)。况且,《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所辑,皆属语词形态的民间秘密语。反之,“字有其义”,则使考察众多语词形态的汉语民间秘密语语词的语源,具备了必要的基本条件。 罗常培先生在《语言与文化》中曾谈到,“在各国语言里有许多语词现在通行的涵义和他们最初的语源迥不相同”,“你若知道他们的历史,那就不单可以发现很有趣的语义演变,而且对于文化进展的阶段也可以反映出一个很清晰的片影来”(注:罗常培《语言与文化》第3页,语文出版社1989。)。语源亦谓词源,是词源学的主要研究对象。词源学研究范围所及当然也应包括社会方言和地域方言语汇的语源。对于作为一种特定社会群体或职事集团的社会方言的隐语行话来讲,以往进入词源学研究视野的大都是其被吸收到通用语汇之中的那部分语词,而且通常将其语源探溯至“出自某某群体或职事集团的民间秘密语”这一层面辄止,除非特别需要,通常很少再进一步考溯其原本作为民间秘密语语汇的语源。至于古往今来诸行各业流行的更多的民间秘密语的语源,则极少为语言学家注意和顾及。民间秘密语不是独立的语言,是某些社会群体或职事集团使用的,以回避外部人知晓其交际信息为功利使用的用以部分替代相应语义符号的特定语汇符号体系,是基于使用者母语共同语创造的部分诡譬指事符号。这一性质,即如陈原先生所言,“特定的社会集团所制定的符号,往往不是语言文字,而是一些记号、信号或者隐语。这些特约符号是为这个集团的成员之间特殊交际活动所使用的,带有一定的秘密性,大都是这个集团以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注:陈原《社会语言学》第163页,学林出版社1983。)。 二 考释民间秘密语语源的意义及其类型 一如对于汉语外来语语汇,不仅可以考知其来自某种语言,还可考溯其在原有语言中的语源、本义。尽管民间秘密语不是独立的语言,是母语共同语的替代符号,亦可根据其音形义等要素考溯其语汇相应的语源。考溯一种语言语汇的语源,尽管不是轻易之事,却有着远远超出语言科学领域的多种意义。考察那些往往“隐中又隐,愈变愈诡”的语源,虽然更为困难,但对语言学和相关的许多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而言,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20世纪出版的10数种汉语民间秘密语辞书中,词目释文注意考溯语源者甚少,考释语源条目亦极为有限。在迄今大约70年的汉语隐语行话研究史上,有关研究的几部学术专著和数十篇学术论文中(注:详参拙文《中国民间秘密语(隐语行话)研究概说》,《社会科学辑刊》1997年第1期。), 几乎没有关于汉语民间秘密语语源研究的专论。因而,至少在汉语民间秘密语这一科学研究领域中,其语源研究尚属有待填补的空白。 那么,研究民间秘密语语源的意义何在呢?我认为至少有这么六个方面的科学意义和实际价值。首先,在于考溯其语汇音形义的形成由来和流传变异,辨析确认其实际应用中的语义,进而确定文字记录时所应采用的本字等规范用字。其次,规范汉语民间秘密语专门辞书中的词目设定、准确释义,增强同语源有关的历史文化背景的信息量。第三,面对有些民间秘密语语汇先后被吸收为民族共同语或一些地区的方言语汇而“解密”的语言事实,规范有关汉语语文或专门辞书的词目设定、语义阐释及语源的说明。(注:例如,《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简明吴方言词典》、《北京土语辞典》,以及《宋元语言词典》、《元曲释词》、《小说词语汇释》、《戏曲词语汇释》、《金瓶梅词典》、《上海话流行语辞典》、《北京现代流行语》等语文辞书,均数量不等地收录辑释有民间秘密语语词。并且,有的词典在编纂体例说明中,明确将有关民间秘密语列入选收词条范围。)第四,唐宋以来流传至今的民间秘密语文献较少,而且由于流传变异、方言差别、群体差别以及使用辑录者大都文化程度较低等因素和影响,这些文献的语言文字大都不很规范,方言字、俗体字、别字、错字及语病较多。因而,有关的语源研究则有助于科学地整理、解读和使用这些历史文献,以及正确解读历代含有这种语词的包括笔记杂著、戏曲、小说等各类文献。明末清初坊间刻本《江湖切要》的序言,夹杂大量民间秘密语语汇,只有逐一译解才能解读通篇内容。第五,古今各地流行的民间秘密语语汇,虽有流变和差异,但基本语汇大致相同,在辨析语义方面有一定规律可循。规范解读其语义、用字,亦有助于根据有关语料通过正确识别、鉴定、破译来防止和惩治社会犯罪活动。清末民初活动于广东、香港地区一个名为“江相派”的迷信诈财集团,其内部口头传授的“师传法术”秘本,同联络用语一样,几乎全由秘密语连缀成篇。当代许多黑社会性质的犯罪集团,亦不例外。为依法防止和惩治这些犯罪,准确地破解其当行秘密语,是科学性很强的技术工作。第六,通过考释民间秘密语的语源与流变,可以透视一些相关社会群体或职事集团的当行行事、习俗惯制、社会心理等历史文化背景,为研究社会史和民俗提供一些来自特殊层面的线索、资料或印证。例如,清末的一部传写本《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是迄今研究中国传统保安业史的颇为稀见的珍贵文献;有幸收录于《永乐大典》得以留存下来的《剃发须知》记述中夹杂有许多当行隐语行话,是研究中国理发业史和发饰民俗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总而言之,研究民间秘密语源的必要性,即在于上述科学意义和应用价值,其根本的基点则在于科学、规范而准确地译解和利用这种特殊民俗语言语类。这一点,也印证了有些语言学者关于词源学研究的评论,“词源研究不仅是语言学中一个重要的部门(历史比较词汇学的一部分),它对于许多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都具有重大的意义。”(注:岑麒祥《历比较语言学讲话》第91页,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