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希腊和印度是古代语言学的三个中心。由于各国的历史文化背景不同,语言学的起始点或侧重点也有所不同。中国传统语言学是从语义研究开始的。早在先秦时期,我国就产生了《易》《书》《诗》《礼》《乐》《春秋》等被奉为经典的一批著作。这些经典著作学各有师,口传耳受,代代相传,但也不敢自专。为了保证对经典共同而准确的理解,约在公元前三世纪前后,我国产生了第一部为解经服务并被称为传统训诂学鼻祖的词书《尔雅》。自此延绵两千多年,逐步形成并发展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传统训诂学。传统训诂学属语文学范畴。王力先生说:“语文学(philology)和语言学(linguistics)是有分别的。前者是文字或书面语言的研究,特别着重在文献资料的考证和故训的寻求,这种研究比较零碎,缺乏系统性;后者的研究对象则是语言本身,研究的结果可以得出科学的、系统的、细致的、全面的语言理论。中国“五四”以前所作的语言研究,大致属于语文学范围的。”(王力《中国语言学史·前言》)由于传统语言学偏重于对书面语言的微观研究,虽然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研究是很有成绩的,但是我国具有悠久传统的语义研究与语言研究的其他领域相比,仍然是一个比较薄弱的环节。除了语义现象比较复杂、比较抽象、比较开放这一客观原因外,从主观原因来看,可能是由于还没有形成科学的研究手段、方法和成熟的理论有关。早在50年代,罗常培先生就已经明确提出:“对于语义研究,咱们不应该再墨守传统的训诂学方法;应该知道词义不能离开上下文而孤立,词书或字典里的解释是不可靠的;应该用古生物学的方法分析各时代词义演变的‘累积基层’;应该用历史唯物论的方法推究词义死亡、转变、新生的社会背景和经济条件。”罗先生还认为,语义研究还必须从语言材料本身入手,“研究的方法,一方面要由自上而下地从经籍递推到大众口语,另一方面还得根据大众的词汇逆溯到它们的最初来源”(《语言与文化》1989年版第95-96页)。可是,近半个世纪来,我们无论是在方法方面,还是在理论方面,并没有取得多少进展。举例来说,方法方面的如: 收集并整理能反映各个历史时期词义面貌的断代的词汇语料,为对词义“向下递推”和“向上逆溯”做好资料准备; 联系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背景和经济条件分析该时期词的义域和词义变化、转移、新生的情况; 用历史比较的方法,对旧有或新生的词义进行分析比较; 考察旧词的死亡或转移,新词的产生,对相关词义的影响。 理论方面的如: 本义是“产生这个词的其他意义的基础”(《语言学纲要》第134页)。弄清词义发展脉络,首先应弄清楚词义赖以发展的本义是词的本义还是字的本义; 确定词的本义的依据; 汉语的词和汉字的一般关系与特殊关系; 汉语各个历史时期产生的新词新义的本义的确定; 词的本义和与之相对的传统语言学中的假借义; 词的本义和词义的引申; 词义引申的途径和方式; 词义引申的理据与语言环境; 词义引申的理据与文化、经济背景; 引申义的时代层次; 词义引申和词类活用; 引申义与汉字的关系;等等。 当然,上面这些都属于举例性质,并不是问题的全部。这些方法或理论问题现在都还处于探索阶段。单就上面提到的这些问题,在没有解决以前,弄清楚少量词的意义发展脉络或许是可能的,但要大面积地解决词义发展脉络是不现实的。即使这些方法问题和理论问题全都解决了,要大面积弄清汉语词义的发展脉络,由于任务的细致、复杂、艰巨和繁重,不仅需要集体的共同努力,甚至需要几代人的集体共同努力,也决不是少数人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能解决的。 最近出版的《现代汉语规范字典》(以下简称《字典》),在规范方面是很有特色的。如果对词义的处理定位在“现代”上,还是一本适应读者需要,有实用价值的字典。令人不解的是,《字典》最终还是为自己加了一项勉为其难的任务——理清词义发展脉络,并在各个义项之间画出箭头,以示词义之间所存在的联系。其用心良苦,其用意可感,但其力不胜,势必自陷被动。下面就上面提到的一些方法和理论上的问题,结合该字典作为词义处理的典型例子,根据现有的研究资料和研究成果有选择地谈谈自己粗浅的看法。 叶 叶(葉)葉名。叶子:落~|枝繁~茂。--②名。较长时间的分段:明代中叶|19世纪末叶。--③像叶子的东西:肺~。④页。活~文选。 《字典》吸收了《说文通训定声》的解释,认为义项①和②是本义和引申义的关系,并进而补充说:“古人常把祖先和子孙百代说成‘本(树干)支(树枝)百世’。……树枝可以比喻‘世’,比喻时段。枝和叶都是从树干分出来的,‘叶’于是也可比喻‘世’,比喻时段。”最后还引林义光的《文源》:“(金文‘世’)当为‘叶’之古文,像茎及叶之形。草木之叶,重累百叠,故引申为世代之世。字亦作叶。”以证其说“有更充分的理由”(见《〈现代汉语规范字曲〉义项排列》,以下简称《义项排列》。《语文建设》1997.11)。这个说法看起来也的确是合情合理的,但验之于语言实际,未必尽然。金文中不仅有“世”,“像枝茎有叶”,而且还有“枼”字,上像枝条带叶,下似树干之形。两字有的枝条带叶,有的不带叶。“世”“枼”异形而同词,都用于世代义。用于枝叶义则一例未见。根据语言事实,“世”的最早意义当为表示世代,且在“叶”字产生之前;从文字的发展来看,也当先有“世”,再有“世”下加木的“枼”,然后才有“枼”上加艹的“葉”,如果我们接受金文的研究成果,既然“世”“枼”和后起字“葉”在表示世代义时是同一个词,就不能不承认表示世代义的“世”,应早于表示枝叶义的“葉”。“《说文》木部,有从木世声之枼,葉字从枼,二字皆孳乳于世,谓其声义同原于世字,可也,”(周名煇《古籀考》卷下)如以“叶”为本字本义,以“世”为“叶”的引申义“是无疑的”,难免给人以本末倒置的感觉。时间的长度义,非常抽象。先民可能是从自然现象中树木的枝条带叶与时枯荣并繁茂生长而产生联想,用以喻比较抽象的时段义。表枝叶义的“叶”,则是表世代义的“世”的孳生字。我们在考察一个词的本义时,不能全凭字形,见“世”字的初文枝条带叶,就断定“世”为“本树叶之义”。这就像甲骨文中的“大”,字形是正面舒臂叉腿而立的成年人形状,我们不能据字形认为本义是成年人;“小”的字形是三粒呈三角形排列的沙粒,我们不能据字形认为本义是沙粒一样。当然,我们也不能绝对排除“世”在金文时期也有可能用于枝叶义的假定,但我们在讨论词义发展问题时,总不能建立在假定的基础上。在讨论下面的问题时,我们也本着这个原则。即便是《说文》的解释,也应该受语言事实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