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城市早期工业化散论

——以苏州为典型个案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海林 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教授(南京210093)

原文出处: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中国城市工业化滥觞于19世纪60年代,但大规模的工业化运动则开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此时,中国城市工业发展的外部环境已经变得十分恶劣。担负着现代化事业倡导之责的中央与地方政府财政破产。城市市民在官方多重搜刮下急剧贫困化,社会游资日趋短绌。而外国资本主义强权国家也加强了以勒索赔款和强制性鸦片输入为主要形式的超经济的掠夺与以霸占市场和垄断金融为主要形式的恶性经济竞争。与此同时,中国社会矛盾普遍激化。政府的权威和合法性受到民众的怀疑与挑战,丧失了对工业化运动进行干预的组织力与号召力。在如此恶劣的社会环境里,中国城市,即使是像苏州那样拥有雄厚商业与手工业基础的城市,其工业化运动因丧失了必要的发展空间而终未能逃脱触礁搁浅的命运。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200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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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传统城市近代工业的诞生

      美国研究中国现代化的学者罗兹曼(Gilbert Rozman)注意到前现代中国的生产和交换方式中已经孕育着许多“现代因素”(Modernelements),诸如钱币的广泛运用、商业合同行为的普及化、市场自由进出引起的商业竞争、职业可变性与社会流动性、土地、劳动力及商品无限制交换等等。(注:Gilbert Rozman,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The Free Press,1981,p.108.) 明清时期中国苏南繁荣的工商业经济中确实包含着这些“现代因素”。换言之,明清时期中国城市工商业经济中蕴藏着发展资本主义工业经济的潜能或必然性。

      但历史的复杂性在于,必然性大多要通过偶然性的点击才能实现。中国城市既然偶然丧失了那个点化经济转型升级的法宝——蒸汽机发明,也就丧失了一次跨入资本主义工业经济的契机。17世纪以后,当英国及其他欧洲各国城市因机器工业发展而崛起之际,曾经领先世界的中国城市却依然在中世纪的阴影里安之若素。

      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打碎了中国统治阶级的自闭与自大,也打乱了中国城市经济发展的固有蹒跚。19世纪60年代以后,清朝不少地方大吏纷纷提出“师夷长技”的口号,走上了学习西方工业文明的洋务运动道路。中国城市的近代机器工业在这种背景下也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苏州是中国传统城市中工商业比较发达的一个城市。它最早投足近代工业的时间也在60年代。1863年,江苏巡抚李鸿章抢先买下阿思本舰队修理船上的机器,在苏州胥门外创办了苏城第一个近代工业“苏州洋炮局”。

      苏州洋炮局的主要生产设备都是英国制造的,有蒸汽机、锅炉、车床、铣床、磨床及熔炼浇铸用的化铁炉、铁水包等,以蒸汽为动力,并通过皮带传动使工作机运转。这些设备及其运作程序在当时的中国是比较先进的。洋炮局所生产的枪炮弹的质量与数量也达到一定水平,《北华捷报》曾发表有关苏州洋炮局的评论说:“现在李抚台所统率的军队,绝大部分的军火是由苏州兵工厂供给的……现在每星期可以出产1500发到2000发的枪弹和炮弹。除此之外,还造了几种迫击炮弹,不久的将来就要有毛瑟枪和钢帽加在产品的单子上了。这种工厂对于本省的贡献是难以估计的。”(注:1864年4月22日《北华捷报》。)

      苏州近代工业并未因为产生之早而获得超越它地的发展速度或其他任何优势。洋炮局成立不久,李鸿章因署理两江总督调南京,洋炮局也作为他的私人政治资本随之迁宁。另一方面,由于枪炮生产与以丝绸、棉布生产为基础的苏州传统手工业太缺少有机联系和传承关系,洋炮局迁走后留下的机器制造工业的真空也居然长期无人去填补。于是,此后的30多年苏州一直不存在近代工业。直到1895年甲午战争之后,近代工业才又在苏州羞羞答答地撩开它的面纱。这一次出场的主角是与苏州传统手工业有密切关系的棉纺织业与丝织业,开其端者为苏纶纱厂与苏经丝厂。

      苏经丝厂与苏纶纱厂的开办与当时中国所处的危险时局密切相关,得到清朝地方政府的扶持。中日马关条约签字之后,苏州被强行开放为通商口岸,外人亦从此取得了在中国设厂制造的特权。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有感于日本的经济侵略和中国的国力衰弱,竭力主张发展实业。在他支持下,当即由江苏藩司出面,向苏松等地绅商“息借”商款54.8万两作为开办资本,并由地方积谷等项下先行借垫纹银23.5万两以济急需。(注:章开沅等主编:《苏州商会档案丛编》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67页。 )随后在盘门外青阳地附近租地建厂,并委派当时丁忧在籍的国子监祭酒陆润庠担任总理。经过一年的筹建,苏经丝厂于1896年建成开工,苏纶纱厂也在1897年建成投产。

      苏经、苏纶两厂开办时的规模在当时中国新开的工业企业中居于前列。其中苏纶纱厂拥有纱锭18000枚。 (注:“中国工业中各个主要行业的概况”,陈真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四辑,上卷,三联书店,1961年版,第197页。)从资本货币额方面说,1896年至1898年,全国新设立的资本10万元以上的大企业有63家,平均资本额为23万元。经、纶两厂(一个董事局管理,实则为一个企业)的创办资本为54.8万两,远远超过这个平均值。在纱厂系列中比较,甲午之后10年间创立的纱厂除湖北织布官局资本(包括织布)特别巨大外,其余纱厂差不多均在三四十万两左右。苏纶纱厂的资本额即使除去苏经丝厂所占资本也不会少于45万两。在丝厂系列比较中,据对上海各家丝厂的调查统计,其平均资本每家只有31400两。 (注:周开庆:《五十年来中国之经济》,台湾书局,1967年版,第167页。)如果苏经丝厂资本以10 万两计,则是上海丝厂资本平均值的3倍有余,如果以5万两计,依然超过59%。从固定资产的数量看,苏纶、苏经两厂的规模在全国也是屈指可数的。苏纶、苏经两厂开办时拥有锅炉、引擎、抽水机、轧花车、直流式发电机、车床、切割机、刨床、钻床、清花车、打纱头机、钢丝车、棉条车、粗纱车、细纱车、打包车、灭火机、抽水机、丝盆丝车、水管成包车、摇丝车、绕丝车等各类机器900余台(部),且大多为1896 年英国或意大利制造;拥有大厂楼房、引擎间楼房、炉子间平房、吃饭间、打包间、木工间、机修间、清花厂、东西栈、拣花间、轧花厂、打铁间、门房楼屋、巡丁住房、堆丝栈楼房、小栈房、缫丝大厂、物料所楼房、公司营业厅楼房、秤茧间楼房、工账房楼房、机匠宿舍楼、总办洋楼等数十幢房产,固定资产的市场总价格在60万两以上。(注:章开沅等主编:《苏州商会档案丛编》第一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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