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前中国现代化的三次延误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积明 湖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教授

原文出处:
天津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F7
分类名称:经济史
复印期号:1995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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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15世纪到19世纪中叶,历史至少给中国提供了三次走向世界、走向变革的机会,然而,这三次机会无一成为中国社会改造自我的动力。

      一

      最初的机会出现于15世纪初年,其契机是堪称航海壮举的郑和下西洋。

      明永乐三年(1405),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从江苏省浏河口的刘家港出发,远航“西洋”(中国南海以西的海洋及近海各地)。他所率领的舰队弘舸连舳,巨舰接舻,大者可载物千吨以上,人数则多半在2.7万以上。从永乐三年到宣德八年(1433),郑和在28年中七下西洋。他每到一地,将“锦绮纱罗绫绢等物,赐诸国王”(《明太祖实录》卷119)。诸国也“各具方物及兽珍禽等件,……附随宝舟赴京朝贡”(巩珍《西洋番国志·序》)。由此造成“三十余国,泥首燕都”,“梯山航海而进贡”的盛大气象。与此同时,大批华人藉郑和下西洋的推动力移居东南亚各地,形成一次海外移民的高潮。徐继畲在《瀛环志略》中描述郑和下西洋产生的双向性影响时说:“明初,遣太监郑和等招致之,来者益众。……而闽广之民,造舟涉海,趋之如鹜,或意有买田娶妇,留下不归者,如吕宋、噶罗巴诸岛,闽广流寓,殆不下数十万人。”明朝在东南亚的影响因此达到了最高峰。

      历史通过郑和下西洋向中国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发展机会:建立在南洋的海上霸权,开拓新的远洋贸易,在海洋贸易上与西欧国家平分秋色,分庭抗礼。

      然而,中国未能把握这一机遇。仁宗即位之初,即下诏:“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明仁宗实录》卷1)。宣德年间,尽管明宣宗再次派郑和“历忽鲁模斯等十七国而还”(《明史·郑和传》),但自此以后,郑和远航的壮举成为绝响。

      当中国远航船队的帆影在海面上消失,大西洋上却扬起了西方人远航的风帆。1492年,意大利人哥伦布横渡大西洋发现了美洲新大陆;1497年,葡萄牙人达·伽马绕过非州好望角,于第二年到达印度,成为第一个通过海路从西方来到东方的人;1519年,葡萄牙人麦哲伦渡过大西洋,沿美洲大陆向东进入太平洋,并于1522年返回欧洲,完成了绕地球一周的航行。此三次远航,不仅在时间上迟于郑和下西洋,而且在船只的规模与出航的人数上也远不及郑和船队。然而,这并不妨碍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伦完成划时代的业债:“由于我们航海家的勇敢,大洋被横渡了,新岛屿被发现了,印度的一些僻远隐蔽的地方,揭露出来了。西方大洲,即所谓新世界,为我们祖先所不知的,现已大部明了了。”(贝尔纳《历史上的科学》第230页,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从此,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世界的历史。

      曾在航海上占有多方面优势的中国人不仅未能完成地理大发现,而且连在南洋的优势也保持未久,后来的西方人却以他们的远航“给我们一个新地球”。后人读史至此,每每不免唏嘘感叹。梁启超以富于情感的笔触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嘉达哥马发现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顾何以哥氏、维氏之绩,能使全世界划然开一新纪元,而郑君之烈随郑君之没以俱逝。我国国民中稍食其赐,亦几希焉。则哥伦布以后有无量数之维嘉达哥马;而我则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噫嘻,是岂郑君之罪也?!”(《饮冰室文集·祖国航海大家郑和传》)郑和下西洋结局的惨淡成为中国人难以忘怀的历史遗憾。

      历史活动的直接动力首先是需要或利益。郑和下西洋既无向海外作殖民征服的意图,也不是为了开拓海外贸易,而是从侄儿手中夺取皇位的明成祖朱棣企图通过“宣威海外”以示正朔的一种努力,诚所谓“振纲常以布中外,敷之德以及四方”(费信《星槎胜览·自序》),“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明史·郑和传》)。当然,正如《剑桥中国明代史》所指出:明成祖“进行这些远航实际上有很多理由:寻宝——郑和的船只叫‘宝船’;显示他的权力和财富;了解帖木儿的和其他西亚蒙古人的计划;扩大朝贡制度;满足他的虚荣心和他对荣誉的渴求;以及使用他的宦官队伍”(年复礼等《剑桥中国明代史》第25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但这些理由仍然同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内在要求没有必然的联系。一旦帝王的意图改变或兴趣转移,郑和的远航活动自然颓然而逝,无声无息。

      和郑和下西洋的历史驱动力不同,哥伦布等人之所以百折不挠以向东方,是因为在其背后有着生产力的要求和经济的动力:15世纪下半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欧洲逐渐发展起来,旧的货币流通额已不再能容纳西欧商品流通量,“蓬勃发展的欧洲工业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贸易,都要求有更多的交换手段”(《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481页)。于是,一股炽热的“黄金渴望”风靡欧洲,“葡萄牙人在非洲海岸、印度和整个远东寻找的是黄金;黄金一词是驱使西班牙人横渡大西洋到美洲去的咒语;黄金是白人刚踏上一个新发现的海岸时所要的第一件东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450页)。自马可·波罗以来就被神秘渲染的东方引起冒险家们的强烈向往。然而,金帐汗国的崩溃、土耳其的扩张、阿拉伯人的垄断,使欧洲与近东的贸易在15世纪末陷入困境。为此,西欧各国汲汲以求开辟通往东方的新航路,以便直接深入其艳羡已久的远东财富之源。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伦的航海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迭相出现的,它们所表现的,是芽蘖初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在渴求原始积累,而这样一种“生产的利害关系的影响”是远较任何政治意图或帝王欲望更为持久、坚韧的驱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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