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失语必然伴随“存疑”(epokhe)和“否定”(negative)这两种极为重要的精神要素的沉落,这就逻辑地生成了知识与智慧的双重悲剧:存在主体的迷失和文化创造力的匮乏。在这种文化哲学意义上,我们在世纪之交蓦然回首当代美学所走过的历程,就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客观事实:美学患有严重的失语症。它缺乏对东西方现成理论的怀疑与否定,更缺乏对自我存在的反思与提问。更进一步地说,美学失落了“想象”和“智慧”这两种至关重要的理论创造的精神张力,由此也消解了精神文化的创造能力和创造激情。有鉴于此,本文对“想象”和“智慧”进行新的探究,并由此言说当代美学所面临的思维转向和逻辑选择。 想象 当代美学承袭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的主客相分、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行走一条单纯以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为思维工具的精神道路,恪守对于逻辑与理性的思维至上性的哲学信仰。正是由于对现存的理论话语和思维方式的不加否定的接纳和模仿,美学也就合乎逻辑地陷于失语的悲剧境地。 世纪之交的美学重建所面临的思维转向之一就是接纳被旧形而上学逐出理论之门的“想象”,借助于它以超越“在场”的存在而达到使自我的精神存在摆脱遮蔽、走向澄明,并得以寻找到自我精神的运思之路和获得自己的理论话语,从而能够自由地言说。因而,对于“想象”的期待就构成了美学当下的逻辑选择。 传统哲学对于想象历来持有轻视的态度,甚至包含较大的理解偏见。认为想象较大程度上诉诸精神直觉或心理幻觉,属于理论层面之下的感性活动。因此,它不属于严格的思维范畴。又因为想象呈现出排斥形式逻辑和知识经验的内在特征,所以,又将之界定在非认识论的至少是低级认识形态的境域。西方旧形而上学将想象阐释为“原本的影象”(scheme of image original)。这意味着:想象是对不真实的虚假存在的承诺,是一种对现实存在的非逻辑性的片面化的偶然“理解”,此种“理解”具有非理性的直觉因素,当然就不属于正确的“认识”活动,因此无法接近真理的彼岸世界,用黑格尔的话说,它无法认识“理念”或“绝对精神”。 西方哲学自康德起,对于想象有了新的认识。他认为:“想象是在直观中再现一个其本身并不在场的对象的能力。”(注:张世英:《超越在场的东西》,载《江海学刊》,1996年第4期。)在康德看来, 想象无疑是一种心理综合能力,有助于主体对于现象界的知性把握。张世英先生对此作出了甚为精当的分析:“根据康德的’三重综合’特别是第二重综合即‘想象中再生的综合’说,要想把在场的东西与不在场的东西综合成一个整体,就必须把不在场的东西同时再现出来,或者说‘再生’、‘再造’。在场的东西之出现,是明显的、现实的出现,而不在场的东西之出现则是一种潜在的、非现实的出现,这种潜在的、非现实的出现就是想象。”(注:张世英:《超越在场的东西》。)无疑,康德对想象的重新界定代表了旧形而上学对想象的思维变革。然而,这种变革还不是根基性的突变性的。因为康德对于想象的阐释仍然没有超脱于旧形而上学将想象视为非思维形式和非认识能力的理论窠臼。和康德相比,生活在华夏上古历史时间的庄子,由于其诗性哲学的精神内蕴,他之于想象的理解似乎更富有精神张力和思维活力,也更具有诗性的智慧与悟觉。 与西方的形而上学不同,庄子将想象提升为一种人类精神的最高的认识形式,作为一种最高的探究现象界和追问自我存在的思维方式与逻辑工具。庄子认为,知识与理性的认识方式只能涉及事物的局部外相,难以抵达内部的本真存在,它只能适用于对实存世界的片面把握,而唯有想象这种“心游”或“神游”的绝对自由的思维方式,能够将心灵带入事物的本质之中,并获得有机整体的把握。更重要的是,想象作为人类精神存在的运思工具,重要功能在于认识自我,对自我存在的纯粹意识予以提问和反思,从而达到对自我存在的意义提升和价值领悟。因此,想象凸现为主体存在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探询工具,也为生命哲学或人生哲学最根本的思维方式。因为只有想象才能获得对“善”的信仰和道德律令的确证,也唯有想象才能携带心灵进入绝对自由的境界,并获得对自由的真正把握和占有。最后,也唯有想象引导精神进入绝对虚无的“道”的境界,从而达到对“真理”的悟识与分享。庄子所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逍遥游》)“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徐无鬼》)“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秋水》)“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养生主》)“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等等的哲学语言,均不同程度标举了想象在思维活动中的作用和意义。 庄子哲学,一方面眷注现象界的“齐一”无差别境界,以此廓清主体的知识存在的无意义性和无价值性;另一方面强调主体认识的有限性和相对性,指出仅靠感觉经验和理性知解是无法认识真理(道)的;再一方面,庄子认为对于最高存在的——“道”的把握,既不能依赖感官知觉,也不能凭借语言和逻辑,甚至也不能通过“思”与“虑”的方式。受上述思维前提规定,庄子自然地推崇“想象”这一心灵工具。“想象”用庄子的哲学语言来言说,包含有“游”、“坐忘”、“虚静”、“县解”、“丧我”、“天赖”、“守本”、“守神”等内涵。上述概念在庄子哲学中无疑包容丰富的思维规定性,但均不同程度蕴藏着对于想象的境界的运思。庄子的“想象”具有否定逻辑、否定语言、否定感觉经验、否定知识、否定理性等等内涵,注重精神界的直觉体验的整体把握,尤其注重对自我存在的纯粹意识的诗性观照和智慧性的提问。所以,它既不同于感性思维,又不同于理性思维,而是一种诗性思维,是高于前两者的智慧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