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美学学科的定位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阎国忠,1935生,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美学具有超验的、形而上的性质,又有经验的、形而下的特征,美学之区别于哲学,在于后者;美学之区别于心理学、艺术学,在于前者。美学既不是“哲学的哲学”,也不是“艺术哲学”或“艺术社会学”。美学的目的在于探讨如何通过当下的、具体的美感经验去领悟超验的、形而上的意义,就这个角度讲,美学具有综合性与交叉性。美学由于其对人的生存及归宿的特殊关注,属于人文科学,然而它又与其它人文科学不同,因为它所讨论的基本问题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困难,即人与自然,或理性与感性融合的问题。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2000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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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学这门学科是否能够成立,在西方一直受到质疑,在中国却被当作无庸讨论的事实接受了下来。中国学者对美学情有独钟并寄予厚望,在他们看来,不但是艺术这个向来很难给予说明的东西,而且整个情感领域的事情都可以通过美学得到解释。甚至认为,只是由于有了美学,人性的改造和人格的完善才真正成为整个社会面临的现实课题。但是,美学是怎样一门学科,它与哲学、心理学、艺术学等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对这样一个需从学理上认真研究的问题,学界并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尽管在一些著述中也能找到若干精辟的说法。因此,美学,至少在大多数人面前,依然披着一层似是而非、难以捉摸的神秘的面纱。

      一

      第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在何种意义上美学是哲学的分支?

      按照美学创始人鲍姆加敦的界定,美学应该与逻辑学同属哲学分支,美学的对象是“感性认识”,美学是“低级的认识论”。康德虽然不赞同鲍姆加敦的主张,不认为作为低级认识论的美学可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但在他的哲学体系中,美学依然是以认识论或知识论来处理的。受他们的影响,中国学者从王国维开始,便把美学当作一种认识论。在这方面,宗白华、朱光潜、蔡仪、李泽厚等均有明白的表述。朱光潜的直觉概念就是从康德、克罗齐哲学中汲取来的,不同的只是他把它置放在心理经验的层面上,赋予它以近乎审美本体的功能。蔡仪与前期的李泽厚有着与朱光潜不同的学术背景。在他们看来,美与美感的关系,实际上是存在与思维的关系,美感就是对美的反映,美感与一般认识的区别,只在于美感需经过“美的观念”这个中介,或在于美感具有主观性与社会功利性的两重性。

      19世纪心理学美学引介到中国后,美学在学界被看作是一种经验性学科。审美心理学成为了美学的中心和主体,有关的哲学讨论被置放在了边缘的或基础的位置。于是有了李泽厚的“美的哲学”的提法。依照李泽厚的解释,“美的哲学”是对美进行纯粹哲学思辨的学说,它所讨论的问题是:美是什么,艺术是什么,真、善、美的关系是什么等等。在美学作为一种认识论的时候,它所面对的是认识的主体与客体,以及认识的全部过程,现在,美学划归在“美的哲学”中却仅仅是审美的客体,而且是作为超验的客体。美学对于审美主体的讨论,对审美过程的讨论,对审美客体中艺术品的讨论统统交给了心理学与艺术学。美学由于包含了“美的哲学”,因而仍可称之为哲学的分支,但更主要地是从属于心理学和艺术学,成了心理学与艺术学的分支。

      李泽厚一方面认为“美的哲学”不过是美学的“引导”和“基础”,审美心理学则“大概是整个美学的中心和主体”,美学必须借助审美心理学才可以走向“成熟的真正科学的路途”,成为“数学方程式”式的“精密科学”,另一方面又认为“美的哲学”涉及的不是一般的哲学,而是“随时代而发展变化的人类学本体论”,是“哲学加诗”,其中有对客观现实的根本规律的科学反映,也有特定时代、社会的人们主观意向、欲求、情致的表现。由于这个原因,由于“美的哲学”“涉及到了人类的基本价值、结构等一系列根本问题”,所以“美的哲学”的讨论就决定和影响了对艺术现象的品鉴、研究和评价。这两种说法显然存在着矛盾。即便是哲学可以加诗,数学恐怕无论如何不可以加诗。但李泽厚的这种矛盾恰好为后实践美学提供了极好的生长点。后实践美学基本上弃置了对审美活动的形而下的心理经验层面的讨论,而沿着人类学本体论的思路,全力营造“哲学加诗”式的生命美学或存在论美学。在后实践美学看来,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存在或生存问题,而审美活动恰是一种“真正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一种“通过它得以对人类本体存在深刻的理解方式”,所以以审美活动为研究对象的美学不仅是美学问题,直接地就是“文化哲学、哲学问题”,而且有理由被称作“哲学的哲学”或“哲学的前卫”了。美学作为哲学的分支的概念从另一方面遭到了否定。

      马尔库塞谈到美学概念的演化时讲:“某个基本术语的语源学上的命运通常不是纯粹偶然的事情。”上述认识及所用词语的变化也是有其必然性的。它表明学术界对美学这门学科性质的认识逐渐深化了,也表明他们对美学学科寄予了越来越高的期望,应该说这是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个进步。

      美学不是一种认识论或知识论,这在西方,还在叔本华时期,在提出与“意志世界”相对的“表象世界”的概念时,便已经认识到了。现代艺术心理学和艺术社会学的发展,更远远地将美学的视野扩大到认识论或知识论之外。在中国,最早认识到这一点的是朱光潜,那是在60年代美学大讨论中。朱光潜的立足点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与有机整体观点。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最大贡献就是实现了从“单纯的认识观点”到“实践观点”的转变。从认识观点出发,只可以解释一些美学现象,而从实践观点出发,则“证明了文艺是一种生产劳动,和物质生产劳动显出基本的一致性”。同时,他指出,从认识观点出发的前提是将人机械地区分为科学的人、实用的人与审美的人,“把有生命的人割裂为若干独立部分”,首先是歌德,接着是马克思从有机观出发,强调人的整体性,从而将文艺与生产劳动紧密联结在一起。李泽厚在80年代提出他的“人类学本体论”或“主体性实践哲学”的时候,也明确地把美学与一般的哲学认识论区分开来。他所依据的一个是康德的主体性概念,一个是马克思的“自然人化”的概念。他认为,康德在美学上为人忽略的一个贡献,就是将审美愉快和动物性的官能愉快以及概念性的理智认识作了区别,指出审美愉快是人类主体多种心理因素、功能(感知、想象、情感,包括意向、欲望等等,以及理解)活动的结果。康德讲的“审美判断力”,实际上就是现代哲学讲的“相对于客观世界的人化自然”的“人化自然的主体”,是“人的主体性的最终结果”(注:《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0—161页。)。他还认为,马克思提出的“自然人化”概念应该被看作是美学的基石。美的本质与人的本质密切相关,它们都不是源于自然的进化或神秘的理性,而是“实践的产物”,是“自然人化”的结果。“美的本质标志着人类实践对世界的改造”(注:《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9页。)。因此美学问题不应是认识论问题, 而应是历史唯物论问题。

      把美学归之为哲学认识论,这是18世纪认识论成为哲学主题的产物。应该承认,在长久以来感性被漠视的情况下,鲍姆加敦强调提出感性的认识论意义,从而创立了以感性认识为对象的美学学科,这是一个重大的进步,然而在他将感性仅仅作为低级认识来观察,并且把审美活动与文艺现象均纳入感性这个范畴来分析的时候,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机械论的误区。其实,是与人的生命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感性是比理性更为广大,更为深邃的领域。人的认识、情感、意志无不以感性为基础。感性作为生命的基本形式应为理性的伸展提供可能,但它自身的价值则更应得到充分的理解。审美活动与科学活动、伦理活动不同之处,在于它具有更多的感性特征,而将它仅仅与感性认识,而不是与感性自身联结在一起的时候,它的真正本质便被遮蔽了,人们再也看不到活跃在审美活动中的活生生的生命。同样,艺术活动并不单是满足人们对外在世界的认识的,它的不可泯灭的价值之一,就是让人们永远葆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一对聪慧的耳朵和一颗充满感性的天真的心灵。感性是生命的开端,也是它的归宿,如果从这样的角度理解感性与审美活动、艺术活动的关系,也许能透出更多一些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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