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0)02-0112-08 18世纪下半叶,西方人用Aesthetics一词来称呼美的哲学,并把它当作理论研究中一个独立的领域。在西文中Aesthetics的本义是“感觉学”,中国学者将其译为“美学”,并使其成了一门显学,出现了一股持久的美学热,研究者之众,发表论著之多,堪称世界之最。然而,不少学者越研究,越觉得糊涂,许多最基本的概念,还都处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状态。于是,有的学者认为美学从本世纪以来,已开始向现代形态转变,但这个转变还没有最后完成,因此可以说“美学是一门发展中的学科,是一门正在走向成熟的学科”。[1](P3 )有的学者从“美学”到“反美学”,对传统美学进行批判。有的学者干脆认为美学是走进了死胡同,需要改弦更张,另起炉灶,来一个“根本转型”。显然,美学研究在中国出现了难题。 这种情况促使我们不得不从审美主体构成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上去寻找原因。为了避免出现各说各有理的情况,我们将印度美学纳入研究范围,以期通过对中、西、印三者的分析比较,来谈谈我们的浅见。 一、全息美学与非全息美学 Aesthetics一词的含义,即使在西方也是有争议的,并无定论。汉语“美学”一词的词面义及它的实际义,都要比Aesthetics大得多,丰富得多。虽然,美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时间并不长,但美学的实际存在,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都有着悠久的历史。中西美学自成体系,并行独立发展而成,有着诸多差别。但不少人总想用西方Aesthetics的概念来解释中国美学,结果往往是捉襟见肘。 那么西方的Aesthetics与中国美学到底有何区别呢?两者之间的差异很多, 但最大、 最本质的差异表现在审美主体构成上:西方的Aesthetics是听觉、视觉两种感官思维的产物;中国美学是味觉、嗅觉、触觉、视觉和听觉五种感官思维的产物。有学者认为,西方美感初成于独尊耳眼,是“唯耳眼论”;中国则味、嗅、触、视、听平等,是“五官整合论”[2](P262-268)。中国美学不但不排斥五官中的任何一官,而且对西方排斥的味觉、嗅觉、触觉感官,与视觉、听觉器官同等看待。先秦诸子百家都讲五官并用,五官一体,讲美在整体,美在和合。就是提倡节欲的老庄也认为五官是同等的,《庄子·外篇》中讲过:“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美的初始意义与羊肉的可口的味道有关。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是这样解释的:“美,甘也,从羊从大。”另外,他这样解释“甘”:“甘,美也。”在许慎那里,美就是甘,甘就是美。在现代汉语中,甘就是甜,甜与美不但可以组成“甜美”一词,而且往往可以互训,如“人美、歌美”可以说成“人甜、歌甜”。这说明,中国人将器官感受到的愉悦表述为“美”,并用这种美感去表达其他器官所感受到的愉悦。所以,美在汉语中成了含义极为广泛的一个词,出现了美味、美景、美山、美水、美人、美声、美文等词汇。在中国,美是从味觉开始的。然而,美不仅是对味觉愉悦的表述,而且又是对五官愉悦的共同表述。很显然,从审美主体构成及收受信息的数量看,西方的Aesthetics是“不完全美学”、“非全息美学”,中国美学是“完全美学”、“全息美学”。 印度美学与西方美学有许多相通之处,更有许多不同之点。对此,印度学者的认识十分清楚。泰戈尔早就指出:“在欧洲有一种抽象议论美和崇拜美的宗派癖性,以特殊方式研究什么是美,仿佛是件十分英勇的壮举。”“使美与周围世界隔绝,并置世界的其余一切东西于不顾,只是日夜不停地追求美,这决不是世上极大多数人之所为。”[3](P58)帕德玛·苏蒂在《印度美学理论》中指出:“尽管在梵文文献中古典主义阶段的美学理论与英文文献中现代阶段之间存在着某种相似性,但我们发现其相异性存在于东西方美学研究方法之上。”[4](P4 )中印美学同属东方美学,但各成体系,互相之间也有同有异。对审美主体构成的认识,中印是相同的,与西方美学形成鲜明对照。中印对审美主体构成的观点一致,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两者都承认味、嗅、触、视、听五官都是审美感官,并不排斥任何感官。龙树在《大智度论》中说:“著五欲者,名为妙色、声、香、味、触。”[5](P111 )筏蹉衍那在《欲经》中是这样解释“欲”(Kāma)的:“欲,是由与灵魂联在一起的心灵和听、感、视、 尝、嗅五种感觉所欣赏事物的享乐。”(注:〔印度〕筏蹉衍那《欲经》,又译作《爱经》,台湾风云时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68页。)筏蹉衍那在五官之外,还提出了一个“心灵”,这应该与孟子的“心”相仿。孟子也在五官之外提出了一个高于五官的“心”,这就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当然,大同中有小异,印度除了心灵和五官之外,还有肛门、生殖器、手、足、语言器官等五种称为“作根”的感觉器官。[6](P37)印度人的这种五官并用的思维方式,一直到现代依然具有活力。著名作家安纳德在小说《不可接触的贱民》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好像一缕光线刺透了黑暗似的,……他全身起了阵颤栗,他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味觉的神经都活跃了起来。”这位英语作家尽管创作用语是西方的,但在审美上是典型的东方五官整合论。 其二,中印美学都特别重视味觉。同中国一样,印度对美的表述,有许多种说法,但最主要的几种,都与味觉有关。lā vanya,是个古老的梵文词,源于梵文lavana(盐),所以它的本义是“有咸味的”、“与盐有关的”、“有滋味的”,在审美中则表示“文雅”、“优美”和“美”,还特指文词恰如其分产生的“美”。lāvanya-yojana(美相应)是印度古代绘画六支之一,表示神形协调一致之美。salonā, 是一个印地语形容词,本义也是咸的、有盐的,引伸义为优美的、漂亮的、美的。salonāpāna则是由salonā加后缀pana 变成的一个抽象阳性名词,意义与salonā相同。namakīna是一个波斯语外来词,由namaka(盐)加后缀īna变成形容词,表示咸味的、有盐的、美的、漂亮的意义。rasa(味),在印度美学上至关重要。这本是一个普通常用词,在《吠陀》和现代印度人日常生活中,都表示“汁”、“味”的意义。但从《奥义书》开始,这个常用词又被赋予了美学的意义,成了印度最重要的美学概念之一。[7](P140)味论是印度诗学的重要理论支柱, 味论派是印度诗学七派中的第一大派。中国与印度一样,诗学中亦有味论,对其形态与内容,已有学者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注:见陈应鸾:《诗味论》,巴蜀书社1996年版。该书首次对中国诗学味论作出较全面的研究,是一项创造性的劳动成果。)和中国人一样,印度人以味论艺术的习惯从古代保留到现代。1924年,泰戈尔访问中国,梅兰芳为之演京剧《洛神》。有人问其对《洛神》的唱腔感觉如何?泰戈尔说:“如外国莅吾印士之人,初食芒果,不敢云知味也。”[8](P167 )泰戈尔对味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在《美感》一文中曾说:“事实上,餐桌上不仅有填饱我们肚子的食物,还有美的存在。水果不仅可以充饥,而且它色、香、味俱全,显示着美。”[3](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