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美学应被区分为两大范畴:传统美学和现代美学。传统美学具备着本源的文化性,她是一个自足的完成态,有独特的话语系统,道德文章,相辅相成,儒、道、释意蕴深广,礼俗百艺,景观粲然;而中国现代美学却是与本源文化断裂的结果,是西方学术和文化思想闯入中国后诞生的产物。狭义的中国美学只是说传统美学;广义的中国美学至今还未成就一个圆满概念。 在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美学思想发生了现代性的变异。西方美学的一些基本矛盾和主题,如主体与对象、理性与感性、人文与科学、价值与工具、个体与大众、自然与文明等等,都以特殊的形式面貌显现于中国现代美学之中。如果说,中国现代美学脱胎于西方近现代美学,是毫不过分的。中国美学在被动接受西方美学影响并与传统割裂的同时,既对传统表示了现代性的优越感,又对西方美学表示了民族性的阻抗。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现代美学体系的主张,还没有完成对传统美学的创造性的延续转化,所以,也难以对西方作出有效的回应。 王国维是促成传统美学向现代美学转变的第一位关键人物。他的美学的表述形式是完全传统的,而精神内涵是现代性的。他将中国美学的现代性的最深刻的命题提了出来。中国美学的现代性的最深刻的命题是什么?我以为是主体生存的审美实现问题。中国美学的现代性,既不是单纯的认识论,也不是本体论,更不是道德或艺术层面的问题,而是由美学所折射的实存问题:中国或中国人是否能通过审美方式获得有价值的生存或精神拯救?在王国维之前,黄遵宪、梁启超、康有为等人关心的是族体、国家、政体、文化的生存的审美实现问题,从王国维起,个体生命价值的审美实现才凸现出来。 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素来有“文以载道”的传统,然而将文学提升到保国、保种、保教的空前高度,视审美为国民精神改造之途(如梁启超所说的“熏浸刺提”之功用),确为中国美学的现代性的一大特点。李泽厚曾经著文以“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来概括近现代的思想演变。其实我们在晚清思想界看到,救亡和启蒙是一体之两面,救亡是出发点和目标;启蒙是策略途径。当然李泽厚所言的启蒙是个体自觉自由意义上的主体性觉醒,这同晚清时的思想家们理解的启蒙含意不尽一致。在王国维之前,对中国美学的现代性问题的回答,只有正方出场;这些正方是真正的传统中的精华,是对于社会政治和文化有承担的士大夫知识人。他们以传统的继承者维新者自居,试图以审美途径来解决中国及其文化的生死存亡问题。 王国维却是以真正的反方角色出场的。就其本性而言,他的美学灵魂是寻求解脱纯粹意义上的个体生存的苦闷。其《红楼梦评论》依循叔本华哲学,极言人生之绝对苦痛的缘由。这是形而上学的问题。审美的意义在于以之于人无利害关系的审美途径,令人“超然于利害之外”。“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他的一系列的美学观点有:科学事业直接间接以厚生利用为目的,与政治和社会流俗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哲学与文学则与此类对立。美的根本意义在于使人忘却功利、抛开欲望,进入对纯粹的美的形式的快乐的欣赏。美的本质是物种的理式,是意志的最高层次的客观化。美的存在依审美主体的观照方式为转移。美的知识全得之于主体的直观。(注:王国维:《叔本华的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王国维认为美在于形式。这也是西方美学现代性的一个特点。王国维区分美的形式为两个层次,一个是优美与壮美,是普遍存在于自然和社会生活中的第一形式;他又提出“古雅”为形式之形式的美,即纯艺术形式。古雅较第一形式的美更含蓄冲和,是低度的宏壮;又是冲淡的优美。在这一范畴中明显看出王国维试图在西方概念之上,建立有东方意味的形上理念。但是,他的这一努力并没有成功。 从1908年王国维在《国粹学报》上连续刊登《人间词话》,这是中国美学的第一个真正意义的现代性文本。尽管她的形式是非常地道的传统风格,审美精神的实质却是完全现代的。这个由片言只语集成的美学思想录讨论的对象是诗词创作,贯穿的美学原则却是以全人类的共同体验为参照,决未拘囿于中西文化传统。他以“境界”为美学核心范畴。王国维自称这一范畴是由他“独拈”而出的,这并非虚言。我们知道在传统美学中,境界或意境是自唐代以来就有的诗文赏鉴批评的概念,如何是王国维独拈的呢?独拈之意应被理解为:是王国维赋予了这一概念全新的意义,使之成为了现代美学的范畴。 在王国维的“境界论”中包含有诸多的现代意义:1.境界分为“常人之境界”与“诗人之境界”。境界本体是“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常人的境界只有痛苦的阅历,没有对痛苦的知识。他与外物的关系是纯粹功利性的,他不能对现实生活有锐敏的体验和切入的洞察,功利之心遮蔽了他的人生智慧和审美感受,因而他在境界中丧失了普遍性和超越性的感知与表达。诗人则能够以非常之智慧,洞观宇宙人生本质,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求以超功利的审美方式获得精神解脱。2.“理想之境”与“写实之境”(“造境”与“写境”)。西方的浪漫主义高扬主体精神和启蒙理性谋改造现实之功;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美学对社会现实取暴露批判立场。二者均具有审美现代性。王国维有意在区分之上更加以融合。3.“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前者以我观物,物皆具有我的主观色彩,是审美主体外于自然、高于自然,自然是人的镜象;后者以物观物,物我同一,自然是人与万物的混沌共居之乡,遂于审美主体论升华至审美本体论。4.有境界者,要有“真景物、真感情”。这里的真不是外在现象的真,更不是从某一理念出发曲解经验所获所谓“本质”概念的真,而是纯粹直观的结果,直观外物和直观本心是同一价值的真。5.诗境贵在“不隔”。隔,是距离。人与物、人与人之间不能融贯一体是现代文明症;王国维主张以审美破除距离。诗人对宇宙人生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内,与物同化,生命力弥满;出乎其外,精神超越,求取自由。审美境界就是作为突破人的现实存在的局限压抑,实现完整自我的精神解脱的途径。6.美的境界有高下之别。天才、赤子、士大夫境界与伶工、倡优、俗子不同,前者是天赋的、纯粹的,后者是人为的、芜杂的;前者有真性情、不为时势所移,后者只有伪性情,随时势而迁变;前者有道德根性、有承担,后者纯为娱乐感官,放弃了道德价值和生命的终极意义。在他的“境界论”中,虽然用的是古典美学的话语形式,贯穿的却是现代性的矛盾和现代性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