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反传统的实绩与难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洪峻峰 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编辑部副编审

原文出处:
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反传统是五四启蒙的手段。其实绩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一是道统的否定,即否定孔子之道在现代社会中的主导地位;二是学统的解构,即改变传统学术以儒家经学为中心,以史学、子学、文学为附庸的基本架构;三是文统的革命,即结束言文分离的局面,改变文统与封建道统的内在关联。五四反传统并没有造成中国文化传统的整体断裂,但造成一些历史难题,尤其是民族认同的难题和文化重建的难题。在肯定五四反传统的意义的同时,不应回避其留下的难题。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1999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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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看待五四反传统,历来是“五四”评论中争议的焦点。90年代以来,随着国内文化保守主义思潮的兴起,反传统问题再次引起激烈争论。五四反传统究竟取得哪些实绩,又造成哪些难题?全面分析和反省这个问题,无论是对于总结新文化运动的历史经验,还是对于回答各种关于“五四”的责难,重申五四精神,都是必要的。

      一

      反传统是五四思想启蒙的手段。“五四”当年,陈独秀为了回答社会上对于新文化人反传统的非难,列举了新文化人反对孔教、反对礼法、反对国粹等九条“罪案”。(注:《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42页。)后来, 人们进一步把它概括为反对旧道德和反对旧文学两个方面。这种概括颇为流行,但由于忽略了学术这一重要界域,不能全面揭示五四反传统的实绩;同时,从文化界域的角度而不从传统自身的角度进行概括,容易产生误导,使人以为反传统的实绩就表现为否定中国传统文化。鉴于此,我认为,五四反传统的实绩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道统的否定、学统的解构和文统的革命。

      1.道统的否定

      道统就是圣道承传的统系。孟子即“历序群圣之统”,并以道统继承人自居。至唐代韩愈作《原道》,便明确提出道统说,建立一个由尧舜禹而至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儒家传道统系。当然,道统不只是一个人物谱系,其一脉相传之道是有实质内容的。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讲“道统之肯定”,认为道统“即为以仁教为中心的道德政治的教化系统”。(注:牟宗三:《关于文化与中国文化》,《道德理想主义的重建》,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85页。)对道统的这一界定比较符合历史实际。这种教化系统,也就是孔子之道。

      一种思想体系之所以成为某一社会的道统,在于它是某一社会的理论根据;中国过去以孔子之道为唯一道统,就因为它是过去社会的唯一理论根据。(注:参见冯友兰:《贞元六书》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5页。)五四新文化人认为,社会是进化的, 组织国家、支配社会的“世法道德”、“日用人伦之道”也必随之兴废变迁,这就是“道与世更之原理”。(注:《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1~232页。)根据这一原理,他们否定了世世相传、万代不易的道统,认为对于支配中国社会二千年之久的孔子之道也有重新审视的必要。陈独秀宣称:“吾人所欲议论者,乃律以现代生活状态,孔子之道,是否尚有尊从之价值是也。”(注:《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1页。)李大钊也提出,“判孔子于中国今日之社会,其价值果何若者。”(注:《李大钊文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上册第263页。)以现代生活为评判尺度, 重新估定孔子之道的价值,这是五四启蒙精神的重要表现。五四新文化人反道统,就是因为他们判定孔子之道不适应现代社会生活,不能作为现代中国的理论根据。

      孔子之道如何不适应现代社会生活?五四新文化人认为,一方面,孔子之道是封建专制时代的意识形态,只能适应于专制政治,与共和政体、民主制度不相容。另一方面,儒家伦理纲常扼杀个性,是“奴隶道德”,与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独立之伦理精神相背驰。

      新文化人提出的前一方面的问题,其实也就是历史上道统与政统的关系问题。儒家追求内圣外王,希图通过修身来齐家,进而治国平天下,因此,孔子之道必定要与封建统治秩序发生密切关系。一方面,道统必须约束、疏导政统,使社会排除霸道,实现王道;另一方面,道统又必须适应、遵从政统,才能被政统所接纳,在政统秩序中发挥作用。陈独秀说:“孔子之道,以伦理政治忠孝一贯,为其大本”,因此,“以孔子之道治国家,非立君不足以言治”。(注:《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36页。 )正因为道统之“大本”与封建帝制有着如此不可分离之因缘,所以自汉武帝以后,孔子之道就成为封建社会的理论根据和历代专制君主的护符;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两场现代闹剧,也都以尊孔、倡扬孔子之道为先导。现代新儒家提出“返本开新”、“三统并建”之说,试图从儒家道统中开出“民主”新政统和“科学”新学统。这实际上是说儒家道统与民主制度是相容的,而且民主以及科学就在儒家文化的系统之内。此说客观上造成对五四新文化人上述观点的挑战。但是,旧内圣如何开出新外王?至今没有人能够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近年来,现代新儒家第三代中的一些人,已先后对此说作了重新检讨。余英时先生在《钱穆与新儒家》一文中,具体分析了“开新”说的理论困境,对此说深表怀疑。(注:参见余英时:《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76~82页。)成中英先生则指出,“开新”说认为儒学的传统可以充足地引生科学和民主,而实际上,即使在最宽广的解释下,内圣也是不可能凭借自身的力量导引出科学与民主的。因此,他针对“开新”说而提出“重建”说。(注:参见余秉颐:《近年海外新儒学的动向述介》,《哲学动态》1998年第12期。)

      新文化人提出的后一方面问题,即孔子之道是否适应现代精神生活的问题,是当时政治思想界的争论焦点。当时有人提出,三纲五常之说并非孔子思想的本旨,应分别对待孔子儒学思想与汉宋诸儒的孔子之道。新文化人断然拒绝了这种观点。胡适说:“正因为二千年吃人的礼教法制都挂着孔丘的招牌,故这块孔丘的招牌——无论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来,捶碎,烧去!”(注:《胡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册第610页。)他们决意把矛头直指孔子,也是出于反道统的需要。儒家把道统追溯到尧舜,只是为了显示孔子之道的悠远,至于孔子之后的道统谱系,则有各种不同说法,真正对道统起维系作用的只有孔子。所以陈独秀说:“孔子以前之儒,孔子以后之儒,均以孔子为中心。”(注:《陈独秀著作选》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254页。)由于孔子是维系道统的关键, 否定了孔子也就否定了儒家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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