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东西文化论争中的泛社会主义现象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慧清,1954年生,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法学博士。开封,475001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东西文化论争中的对立双方不约而同地对社会主义同持关注与赞许态度。这是由双方共同的文化基础决定的。泛社会主义及其思想缘由,在客观上对于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既有推动作用,也有消极隐患。


期刊代号:K4
分类名称:中国现代史
复印期号:1999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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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五四时期的东西文化问题论争,约从1915年《新青年》创刊开始,到1927年被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争论所代替,持续长达十余年,文章、论著发表千余。论争双方阵线分明,一为东方文化派,一为西方文化派。他们在东西文化何优何劣、差异何在、能否调和、东西方文化各自在未来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如何等问题上,争论不休,互不相让。一为东方文化优,一为西方文化优;一为东西文化为性质之异,一为东西文化为程度之差;一为东西文化可以调和,一为东西文化如水火不能相容;一为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一为西方文化有光明的前途,等等。然而,在激烈的对垒中,双方却在社会主义思想上达成暗中投合,对社会主义不约而同地给予了充分关注和赞许。

      陈独秀是西方文化派的主要代表之一,也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发动者。他虽然是五四时期著名的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但在五四运动以前却还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他发动新文化运动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摧毁中国以儒家伦理纲常为核心的思想文化,以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思想取而代之,为建立西方那样的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奠定坚实的思想基础。然而,也就在这时他已开始关注社会主义,并给予了充分肯定。陈独秀写道:西方文化“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注: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青年杂志》第1卷1915年第1号。)。他还指出:虽然西方近代文明有缺点,造成了社会上的不平等,但又产生了“去此不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可谓之反对近世文明之欧罗巴最近文明”(注:陈独秀:《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青年杂志》第1卷1915年第1号。)。

      此外,陈独秀在回击东方文化派“物质上应开西洋之新、道德上应复中国之旧”的观点时,也表现了对社会主义的赞许。他说:如果提倡中国的旧道德,即使达到了“人人亲其亲长其长”的理想,“也只是分裂的生活,利己的生活;去那富于同情心利他心相爱互助全社会共同生活的思想,还远得很”。而西方的光明前途,就在于他们“正在要抛弃私有制度之下的一个人一阶级一国家利己主义的旧道德,开发那公有、互助、富有同情心、利他心的新道德”(注:陈独秀:《调和论与旧道德》,《新青年》第7卷1919年第1号。)。这里,陈独秀所说西方正在开发的东西,显然是指社会主义的新道德。

      胡适是西方文化派的另一个主要代表,他对东方文化派提出的东方文明是精神(道德)的、西方文明是物质的观点,进行了批驳。他认为:任何一种文明都包含物质的、精神的两方面;精神文明建筑在物质文明之上;西方的道德信条,在18世纪是自由、平等、博爱,在19世纪中叶以后就是社会主义。胡适还特别指出:19世纪以来,西方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资本主义下的苦痛渐渐明了,“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现在私有财产制虽然还存在,然而国家可以征收极重的所得税和遗产税,财产久已不许完全私有了。劳动是向来受贱视的;但资本集中的制度使劳工有大组织的可能,社会主义的宣传与阶级的自觉又使劳工觉悟团结的必要,于是几十年之中有组织的劳动阶级遂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分子。十年以来,工党领袖可以执掌世界强国的政权,同盟总罢工可以屈伏最有势力的政府,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注:《现代评论》第4卷, 1926年第83期。)。

      以上摘引,来自胡适在论争中的代表作《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这篇文章发表于1926年7月,即这场论争就要结束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与李大钊之间发生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已表明他是主张资本主义改良的。但这并不说明胡适反对社会主义这一文化现象本身,他只是认为当时的中国应该先进行资本主义而已。

      胡适不仅称赞西方的社会主义,他还认为中国东汉时的王莽,实行了“土地国有”、“均产”、“废奴”、“设六筦”等社会主义政策,认为“王莽一班人确是社会主义者”。胡适替王莽鸣冤叫屈,说“王莽受了一千九百年的冤枉,至今还没有公平的论定”,“竟没有人替他说一句公平的话!”(注:胡适:《王莽——一千九百年前的一个社会主义者》,《读书杂志》1922年第1期。)

      以上通过陈独秀、胡适的有关言论,可看到西方文化派对社会主义的关注和赞许。

      《东方杂志》主笔杜亚泉,是东方文化派的主要代表之一。杜亚泉反对西方文化派把东西文化的不同视为程度之差,认为东西文化只是性质之异,中国虽然在经济上不如西方,在道德上却能“统摄人心”。因此,他认为东西文化应该调和。杜亚泉还预测: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西方的经济变动,“必趋向于社会主义”。何为社会主义呢?杜亚泉说:“西洋之社会主义,虽有种种差别,其和平中正者,实与吾人之经济目的无大异。孔子谓不患寡而患不均,社会主义所谓‘各取所须’(应为“需”——引者按)亦即均之意义。……实则社会主义,乃吾国所固有。”(注:伧父:《战后东西文明及调和》,《东方杂志》第14卷1917年第4号。)杜亚泉甚至建议国人:不要醉心欧化, 而要注意中西文化的折衷调和,应该“以现代文明为表,以未来文明为里。表面上为奋斗的个人主义,精神上为和平的社会主义”(注:伧父:《新旧思想之折衷》,《东方杂志》第16卷1919年第9号。),等等。

      东方文化派的另一代表人物梁漱溟,曾撰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从哲学的高度来谈论东西文化问题。梁漱溟断言:世界未来的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对于此,他提出自己的哲学根据,并列举了许多西方文化正在向中国文化靠近的例子。其中,尤以社会主义的例子为多。梁漱溟指出:西方的经济是不合理的,现在正在要求改正,“这出来要求改正的便是所谓社会主义,西方的转变就萌发于此”(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87年出版,第164—165页。)。他还说:“许多人总觉得他们都是空想……;然而无论如何,这改造要求是合理,那事实必归于合理而后己。”(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87年出版,第164—165页。)梁漱溟还列举西方社会主义,有圣西门一派“宗教气味”的,马克思一派“科学气味”的,基尔特一派“哲学气味”的;并认为在基尔特主义的“协作共管”制度下,人们对物质生活“一定恬淡许多而且从容不迫,很象中国人从来的样子”(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印书馆1987年出版,第193页。),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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