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中国来说,二十世纪是风雷激荡的世纪,是飞速变化的世纪。历史走进本世纪时,中国还是封建王朝的统治。如果从秦汉算起,这种封建王朝的统治形式已经延伸了2000多年,任凭陈胜、吴广,任凭李自成、洪秀全们怎样冲击,封建王朝的统治仍旧牢固地存在着。但是,反封建的旗帜既然为维新人士举起,尽管戊戌变法失败了,也必然会有继起的后来人。当历史进入本世纪的第11个年头,辛亥革命的炮声就把清封建王朝轰垮了。不管人们如何评价辛亥革命的成败,持续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的统治毕竟结束了。在这之后不论是袁世凯还是张勋,谁想恢复封建王朝的统治,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辛亥革命毕竟使新的社会形态替代了旧的社会形态。历史仅又过了6年,1917 年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而“五·四”运动和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则把中国进一步推上了多极政治争斗的局势,历史在斗争中激变,历史在斗争中前进。不到30年的时间,激变中的中国,共产党终于战胜了国民党政府。社会主义的社会形态又替代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特别是本世纪的70年代末,当人们从“文革”的惨痛教训中猛醒过来时,几乎没有作过多的思索和选择,便纷纷站在由邓小平举起的改革开放的旗帜下,中国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年的时间所创造的财富,是过去任何辉煌的时代也无法比拟的。本世纪值得欣慰值得回顾的事很多,然而在本世纪的历史进程中,值得认真总结的教训也很多。这里我想着重谈谈封建主义的影响。虽经仁人志士不遗余力地反对过一个多世纪,封建主义却仍然像一个幽灵,在中国的大地上游荡,时刻在阻碍着中国历史的进程。 中国的封建主义有着十分深厚的土壤,因而它的相对独立性也就显得更为牢固。封建主义受到冲击,始于上个世纪中叶的西学东渐。尽管当时改革派不过是提出“师夷长技”,学点船坚炮利;提出开办同文馆,学点外国语和天文历算;提倡富国强兵,学办近代工业;后来也有胆子大点的,提出君主立宪,提出改变祖宗之法。但是,封建顽固派,几乎在历史每前进一步的时候,都要激烈地反对,其武器要么是祖宗之法不能变,要么是西学的传播“有伤王化”,要么是抬出封建纲纪,或者提倡复兴国学、发扬国粹。一个多世纪以来,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迁,批判封建主义的思潮一浪高过一浪,从康有为、梁启超、严复到孙中山、章太炎,从陈独秀、胡适到李大钊、毛泽东,以及邓小平、胡耀邦等等,都身体力行,极力主张批判封建主义。而封建卫道者,几乎是以不变应万变,用来反击或批判的武器,仍然是上个世纪抵制西学东渐的那些祖宗之法、封建纲纪或提倡“国粹”,这些武器不用更新,原封不动就能调动起浩浩荡荡的大军起来反对批判封建主义,或者重新宣扬封建主义。他们步步为营,阻止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向近代化、现代化和民主发展。 正因为封建主义有着深厚的社会土壤,袁世凯为复辟帝制,也只有借助孔子之亡灵,规定“各学校均应崇奉古圣贤,以为师法。宜尊尚孔孟,以端其基,以致其用”,提倡尊孔读经,继续用孔孟之道来荼毒生民。“五·四”运动提倡科学与民主,喊出了震撼国民心灵的“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矛头都是对着封建主义思想、封建迷信和封建道德,是对统治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意识形态的讨伐。严格说来,也就是自“五·四”运动起,中国广大下层社会的思想才受到一次触动,才意识到几千年的封建社会,是以仁义道德为表,以“吃人”社会为里的,那些麻木不仁的吃人血馒头的人才有可能醒悟起来,而阿Q 也才会有小子打老子的精神胜利的思想,尽管迂腐,但毕竟和过去有点不同了。 对“五·四”运动产生的两种极端的思想倾向,几十年来,人们却似乎很难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其一叫做“全盘西化”,这在“五·四”运动中明确主张的并不多,公开鼓吹“全盘西化”的胡适和陈序经,是在1926年之后,到30年代初,持这种主张的仍然以他们两人为代表。因为所谓“全盘西化”并不符合中国国情,比如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的生活习俗,传统的风气,这些东西怎么能都西化?这个概念就连胡适自己也说不清楚。事实上,不论胡适还是陈序经,他们研究的仍然是传统文化,“全盘西化”论在中国根本不可能推开。它之所以遭到反复批判,是因为他们以一个极端来反对另一个极端。由于这个论调有明显的错误,伤及正统的中国人的自尊心,谁都可以不太费力气地批它几句。至于“全盘西化”究竟有多少影响和危害却很少有人去认真地研究过。其二是国粹思潮,即封建的卫道思潮。他们视“五·四”新文化思潮如洪水猛兽,声嘶力竭地反对科学和民主,而对刺痛其筋骨的“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更是恨之入骨。他们创办《国故月刊》,组织“亚洲古学会”,攻击新思潮是“人间之怪物”,是“背天反常禽兽”,叫嚷要“拼我残年,极力卫道。”但是,“五·四”运动的新思潮毕竟是不可阻挡的,社会舆论,特别是北京、上海等各大城市的新闻界都纷纷抨击封建卫道者,认为这场争论的“最后之胜利,必属于革新诸君”。鲁迅在《随感录》中也辛辣地指出,所谓保护“国粹”,是保护生在中国人肢体上的“无名肿毒”,而这种“肿毒”实际上是“祖宗老病”,是封建糟粕,并不吃香。他们只是凭着旧文化的深厚土壤拼命阻止新思潮的发展,希望中国能如他们所愿退回到封建专制的时代去。但是,“国粹”派的卫道者们,尽管是“拼了老命”了,还是遏制不住新思想的发展,反而把自己弄得声名狼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彻底失败了。“五·四”过后不久,借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的历史进程遭到暂时挫折之机,辜鸿铭等便又重新举起国粹的旗号,叫嚷要“复兴东方文明”,即复兴孔孟之道。其时,人们对“五·四”的科学、民主赞誉之声犹在,这个反“五·四”精神的复古逆流,自然受到社会广泛的冷淡和抵制。但是,封建主义的历史传统又深又厚,有着相当大的历史承袭性,只要稍微有点土壤和气候,便可以变换面孔,重新复活。继辜鸿铭等的吵嚷之后,一些国民党的政要,如戴季陶辈就认为中国能立国于世界,“焕然文明者,厥为礼教”,“礼乐之制,为建国要务。”在“五·四”运动之后,戴季陶一类的国民党右翼,包括军阀势力,以及蒋介石等等,他们的政治、思想、文化主张,大多借用传统文化中的精辟词句,如忠、孝、仁、义、信、礼等等。这些熟悉的词句,隐含着一定的群众基础和历史堕性,可以起到遮住人们的视线,混淆是非界限,从而也起到阻碍历史前进的作用。国粹派或者叫做尊孔读经派,在近代中国反复出现,这绝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