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户部人口统计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忠礼,1938年生,教授。杭州大学历史系 310028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否定了学术界关于宋代人口研究的“漏口说”、“析户说”、“户数虚增说”、“男口说”四种观点,提出了“丁口说”观点。作者指出,宋代户口统计对象是丁口而不是男口,更不是男女总人口。为减少免役钱和助役钱的摊派和征收,各地方官都争相隐瞒人丁,这是造成宋代男口数和丁口数都严重偏低的原因。


期刊代号:K23
分类名称:宋辽金元史
复印期号:199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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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宋代人口,因为人们对户部统计的对象理解很不一致,所以估算时分歧很大。有的说北宋最高人口不足5千万,有的认为约有1亿左右(注:如《中国史稿》第五册(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以为北宋人口数为4 530余万;周宝珠、陈振主编的《简明宋史》(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以为“当在一亿左右”。),大家各持所据,众说纷纭。要对宋代人口做一个近乎科学的统计,关键是解决户部统计的人口是丁,是男口,还是总人口的问题。为此,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经过多年探索,揭开了宋代户部所统计的人口之谜,所论是否正确,希望求教于史学界的同志们。

      一

      北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年)户部统计的户口数,是有宋一代各种文献记载中的最高数字。 据《宋史·地理志》载, 该年全国共有户20882 258,口46 734 784,每户平均只有2.24口。若与西汉、隋、 唐三朝户口极盛时期的每户平均4.87、5.17、5.93口相比(注:西汉、隋、唐三朝户口数详见《文献通考》卷一○《户口考一》。),相差实为悬殊。

      大量文献资料表明,宋代户多口少决非大观四年的特殊现象,不论在《宋史·地理志》(以下简称《宋志》,或是《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宋会要辑稿》、《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玉海》、《文献通考》等对宋史研究最具权威的史籍所载来看,两宋历年每户平均皆只2口左右。 特别是《文献通考·户口考二》详细收录了元丰三年(1080年)检正中书房公事毕仲衍所上《中书备对》中的全国18路户口数,每户平均也只有2.24人,这就决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在以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宗法血缘关系尚十分顽固的宋代社会里,出现这种现象,不仅为其他朝代所罕见,就是按常理推之,亦不可信。

      对此,古今中外许多学者曾经有深入的讨论,若将有关的看法归纳起来,大致有“漏口说”、“析户说”、“户数虚增说”、“男口说”四种。现先对这四种说法作些评述。

      第一,关于漏口说。南宋史学家李心传首开其端,他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一七《本朝视汉唐户多丁少之弊》条中,作了如下论述:

      西汉户口至盛之时,率以十户为四十八口有奇。东汉户口,率以十户为五十二口,可准周之下农夫。唐人户口至盛之时,率以十户为五十八口有奇,可准周之中次。自本朝元丰至绍兴户口,率以十户为二十一口。以一家止于两口,则无是理,盖诡名子户漏口者众也。然今浙中户口,率以十户为十五口有奇。蜀中户口,率以十户为三十口弱。蜀人生齿,非盛于东南,意者蜀中无丁赋,故漏口少尔。

      李心传“漏口说”影响深远。 日本学者加藤繁是持此说最力者,他于1930年到1940年间先后发表了有关宋代户口的专著多篇(注:这些论文有:《宋代的户口》、《宋代的主客户统计》、《宋代的人口统计》、《南宋首府临安的户口》,均收入《中国经济史考证》中译本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积极发挥和引申了李心传“漏口”的观点。解放后,我国学者袁征、李德清等人,也都同意加藤繁的观点(注:参见袁征《宋代户口》,载《历史研究》1957年第3期; 李德清《宋代女口考辨》,载《历史研究》1983年第5期。)。

      但是,李心传的这段话是颇多疑窦的。

      首先,文中关于“自本朝元丰至绍兴户口,率以十户为二十一口”这句话,令人费解。我们知道,整个宋代,自真宗咸平六年(1003年)有全国性的户口统计起,到李心传所处的理宗朝为止,每户几乎全是2口左右,绝不仅仅限于元丰至绍兴是这样。他是否认为,在元丰以前,每户人口要多得多呢?如果是这样,就完全不符合实际情况。如果不是这样,证明他对宋代户口资料的掌握很不完整。

      其次,上引这段话的标题是《本朝视汉唐户多丁少之弊》,按理说文内应言丁,而对照文章前后论旨,这个“丁”显然是指总人口。在宋代,丁与总人口有着原则区别,文内却丁、口混淆,自相乖戾,反映了李心传对本朝户籍制度的了解并不精到。

      再次,李心传认为漏口严重是宋代特有的社会现象,也不符合历史事实。众所周知,中国自西汉的口赋、算赋、更赋、户赋到隋唐的租庸调,赋役制度无不以人丁为本。面对统治阶级实施以口为准的剥削制度,人民群众必然要以隐漏人口相对抗。就以武则天临朝称制时期为例,当时尚处在“太平盛世”,有人已指出“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事实(注:《旧唐书》卷八八《韦思谦传》。)。这里所谓“亡逃”,大多数应是漏口。因为人莫不有安土重迁之情,漏口又较逃亡为易行,若非迫不得已,总想设法漏口而不是举家逃亡。何况逃亡者仅限于贫弱之家,漏口者却遍及富室巨贾,乃至品官之家。所以杜佑亦云:“我国家自武德初至天宝末,凡百三十八年,可以比崇汉室,而人户才比于隋氏,盖有司不以经国驭远为意,法令不行,所在隐漏之甚也。”(注:《通典·食货典七》。)在实行两税法的宋代,虽然“以资产为宗”的赋役制度实施得并不彻底,但无地者一般不纳二税,下户的杂赋差徭也较上户为轻(注:按宋代成丁有身丁钱的负担,但主要存在于南方诸路。北方无身丁钱,每户平均人口也只有2口左右。 故以为因逃避身丁钱而引起大量漏口的说法,是缺乏说明力的。),特别是兵役负担没有唐代那样沉重,因而似乎并不能得出宋代比唐代更有必要漏口的结论。何况,赵宋政权又极大地加强了地方封建统治和保甲制度,宋代既无地主坞堡之壁垒,亦无晚唐方镇之割据,国家对户口搜括比前代尤为重视,漏口的可能性也随之减少。很难设想,唐代每户平均尚有五六口,至宋代,竟会骤降至2口上下!李心传的“漏口说”不能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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