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学术史上,训诂学原本是一门显学。两千年来,探讨文化典籍解释的法门,研究汉语语义演进的规律,理论成果异彩纷呈,实践经验极为丰富,影响早已超越国境,以至没有读书人而不通习训诂学的。可是到了20世纪中期,训诂学却日益沉沦,其间既有政治强加的影响,也有学术自身的原因。待到80年代初,在“拨乱反正”、“解放思想”的社会文化氛围里,训诂学终于复苏,重新活跃。可惜,这种局面过于短暂。就在80年代末,即有学者忧虑训诂学的前途;进入90年代,又有学者在文章中急呼:“训诂学衰落了!”然而,中国训诂学是不应该衰落的;这不仅由于它有两千年的显学地位与丰厚积累,也不仅由于它历来都是新学说、新思潮兴起的契机,而且还因为它在未来的中国文化、学术发展进程中,可以发挥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功用。那么,人们的忧虑从何而来、急呼由何而发、训诂学又该如何振兴呢?历史老人能给予启示。我们有必要立足于人文科学发展的前沿,重新回顾20世纪训诂学研究的得失,以便正确认识训诂学的应有地位,努力开拓训诂学的应有前程。 一、乾嘉时代训诂学的先期转变 回顾20世纪训诂学研究得失的时候,我们发现,在这一百年里,训诂学的进程发生了方向性的转变,而这一转变的历史渊源,则在清朝乾嘉时代。 人所共知,每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都常常以“经典文化”的形式呈现在社会和个人面前,为现时代提供各种价值观念、行为准则、思想理论和知识系统。而经典文化,往往积存于民族的历史文献之中。富有使命感的读书人,总是根据现实的需要,解读历史文献,阐发新的意义,或用以号召,或施于教育,同时也使文化传统融入现时代并得到发展。我们中华民族更是在早熟的历史意识里滋生出尊重文化传统、崇奉文化经典的取向,因而特别重视解读历史文献。本来,“诂”是解释文献语言中的“单词”(主要是语境意义),“训”是分析文献语言中的“重语”(包括表达方式);“诂、训第就经文所言者而诠释之,而传则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伸之。”而当“诂”与“训”在汉代组合成为“训诂”一词以后,则又包举了“传”的内容,“通古今之异辞,辨物之形貌,则解释之义尽归于此。”(参见孔颖达《毛诗训诂传疏》、马端辰《毛诗训诂传名义考》)这种概指对于历史文献解释的“训诂”,萌发于商周时代,兴起于春秋战国,到两汉时期形成专门的学问,便是“训诂之学”。 中国训诂学是关于历史文献解释的学问。它源于以“述而不作”、寓作于述的态度解释历史文献的实践;它全面研究前人对历史文献的解释及其有关论述,探讨其解释目的,总结其解释方法,确立其解释原则,评论其解释效果,从中提炼出理论,建构起系统,以推进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在两千年的进程中,训诂学形成了“诂”、“训”、“传”相互结合、相互发明的解释体系;形成了“以形索义”、“因声求义”、“以意逆志”、“知人论世”、“得意忘言”等等解释方法;形成了由语言解释而心理解释而解释者之“意”与创作者之“志”相互融合、酿造新义的解释传统。它也衍生出了偏重文献解释与偏重词汇演变的两种研究,但这两种研究始终并不是分离的,更不是对立的,而是前者包括后者、后者归于前者,二者相互结合、互为表里,统一在文献解释之中。总之,就其主体而言,中国训诂学是基于文献解释的需要、沿着文献解释的方向不断发展的。 然而,到了乾嘉时代,学者对于训诂学的认识与取向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关键的人物是戴震。两百多年来人们一直公认,戴震为乾嘉时代的训诂学大师,是他将训诂学的发展推向了新的高峰。可是,他的训诂学主张与实践,却并未得到人们的全面理解、认同与继承。 根据我们的观察,戴震的训诂学具有自觉的挑战精神。他起于商家,幼为贾贩,长历饥寒,了解社会,自负使命,能透过太平盛世的繁华,直面清廷以文字杀人的残酷,痛感“后儒以理杀人”的悲哀,体认时代对学术的要求,批判“后儒”对儒家原典的曲解而主张重新予以正确的解释,高扬“解蔽”的旗帜而倡言“解蔽斯能尽伐生”,将自己的生命价值寄托在重新解释儒家经典以闻“体民之情,遂民之欲”的治道的事业上(《与某书》)。戴震的训诂学具有明确的解释模式。他反对“今之博雅能文章、善考核者,皆未闻道”的学风,有针对性地反复强调:解释经典,“始乎离词,中乎辨言,终乎闻道。离词则舍小学故训无所籍,辨言则舍其立言之体无从而相接以心”(《沈学子文集序》);“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古经解钩沉序》)。这种解释模式以“离词——辨言——接心——闻道”相衔接,相贯通,层次分明,逐层上透;既重视语言解释和典制考证,又重视心理解释与视界融合,更强调在阐发新义的过程中使二者相互发明、有机结合。戴震的训诂学具有辉煌的解释成果,那就是以阐发新义为特色的《孟子字义疏证》。他晚年对自己的学术作过“盖棺定论”:“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与段若膺书》)。可见,戴震的训诂学理论与实践,是对传统训诂学的继承和发展。从这一角度看,章学诚说他“因承朱(熹)学之家法也”(注:《书朱陆篇后》,载《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是可信的。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章学诚以历史学家的敏锐指出:“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定,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性论》、《原善》诸篇(庆按:当包括其总结性著作《孟子字义疏论》),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因不知戴学者矣。”(注:《书朱陆篇后》,载《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而他所谓的“时人”,不但指与戴氏学术思想对立而为理学家的翁方纲等学者,而且包括对戴氏有知遇之恩并同为“汉学家”的朱筠、钱大昕等巨擘。江藩《汉学师承记》对此也有具体的记载。这足以说明,两千年来一直沿着文献解释方向的训诂学,此时却开始了深刻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