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人困境的思考,海德格尔早期是从存在的意义之被遮蔽且此事一直为形而上学所遗忘这一角度出发的,着重生存论方式,从此在的存在机制来阐发存在的真理;此在对存在的意义的“领悟”是生存论得以展开的关键所在。后期的海德格尔则直接从存在论入手,强调要善于倾听存在的天籁之音,以“思”与“诗”来营建存在与人的本质的家,把深受形而上学所害的“逻辑语言”还原为“思的语言”,以便为无家可归的人寻找一条可能的“林中道”;“思”在此担负着开路先锋之责。此“思”与早期的“领悟”一脉相承。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能否走出“理性”所掘之“技术之渊”,对技术世界保持一种自由的关系?能否在传统形而上学丧失对技术进行本质思考的能力之后,把被技术架构于此因而身不由己的人重新唤回,从沉沦于存在者的境界中解放出来,看护存在的真理?这些都有待于“思”,有待于比形而上学思得更原始的“思”,有待于反逻辑的“思”、反价值的“思”。 有意思的是,海德格尔的“思”论不断遭到指控,认为它是随意性的牺牲品,不能被证实:“海德格尔如何能够说明这种思想不是随意的?如果它不是随意的,思想从哪里对它做出估量?什么样的法则支配它的行动?海德格尔凭借什么标准,衡量存在的真理,或者揭示存在向人展示的存在之真理的价值?”(注:《人道主义问题》,大卫·戈伊科奇等编,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页,译文略有改动。 )海德格尔的“思”论无疑在其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值得认真研讨。本文仅就“思”与“技术人”、与理性、逻辑及实践的关系以及“反价值的思”的意义作一初步探讨。 一、“技术人” 海德格尔对现代人状态的一个基本判断是:现代人现在已经完全被摆布到群众活动中去了,彻头彻尾是一种“技术人”。在《存在与时间》中,正如伽达默尔所言,海德格尔“强烈指责工业社会凭借其越来越牢固的一致性、凭借其社会交往的技巧和控制一切的公共关系,造成了一切个体生活形式的整齐划一。”(注:《哲学解释学》,伽达默尔著,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210页。 )这种整齐划一的“技术人”维系自身于可靠的固定状态的方法,只是靠技术统摄下的计划、聚集与秩序而已。因此,技术人须加以约束,于是专事规诫的伦理学就愈益为人所需了,结果却是人愈发陷入彷徨无计状态而不能自拔。“当人把世界作为对象,用技术加以建设之际,人就把自己通向敞开者本来已经封闭的道路,蓄意地而且完完全全地堵塞了。”(注:《海德格尔选集》,海德格尔著,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第433页。)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使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因此,人本身及其事物都面临着一种危险:变成单纯的材料及对象化的功能。“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其实恰恰是这种井然有序把任何秩序(ordo)都拉平为制造的千篇一律,从而自始就把一个可能出现秩序和可能从存在而来的承认的领域破坏了。”(注:《海德格尔选集》,海德格尔著,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第 434-5页。)这个危险不是在偶然的危难中(如原子弹)、而是在人对存在本身的关系中威胁着人的本质。 现代人对这种危险的反应是逃到伦理学中去寻求庇护。人迫切需要有关责任感的指示,迫切需要说明人当如何合乎天命地生活以摆脱彷徨无计状态的规诫,人嗷嗷待哺,聊以济急的伦理学仿佛是挤进“技术人”口中的乳汁,暂且把人的本质保持在今天的状态中。而这在海德格尔看来恰恰是现代人的莫大悲哀。伦理学的迫切需求指证了这样一个事实:人的存在出了问题。 海德格尔意不在废除伦理学,而是要从其中揭示出存在的被遗忘状态,唤醒人们去“思”存在的意义。他说:“当存在隐藏在长期的被遗忘的状态中并在当今世界历史时刻通过一切存在者的震动而透露出消息来之后,难道思还能使自己免除思存在的责任吗?”(注:《海德格尔选集》,海德格尔著,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第396页。 )这里海氏呼吁的“思”,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思维”或“思想”(后者已为“逻辑”、“文法”所坏),而是既听从存在而又属于存在,即按其本质来历而存在的东西。这种“思”是原始的“思”,比形而上学思得更原始。 但伦理学不是这种原始的“思”,因为它思而不听从存在,即不从存在对人的本质的关联来思。以伦理学来应付当今灾难,尽管可收一时维系人的本质于当下之效,但却极易遮蔽存在被长期遗忘的状态,从而导致存在的湮湮无闻,人仍然无家可归,徨徨然如丧家之犬。伦理学不是人的家园,不堪当此大任。人欲向伦理学索取的太多,伦理学能够给予的则太少。人的索取用一句话讲,就是“有从生存到存在的体会的人应当如何合乎天命地老练地生活”(注:《海德格尔选集》,海德格尔著,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第395页。)? 而伦理学给予的只是维持现状。“思”付之阙如,拯救无从谈起。 二、“思” 海德格尔认定拯救须从人的本质攸关之处着手,从“思”着手:于是便追究存在的真理,由此来思人的本质问题。“思作为思须在思一切之前先思存在的真理”(注:《海德格尔选集》,海德格尔著,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第396页。), 存在的真理作为生存着的人的一个原始的基本成分,是“思”的本质根据。因此,“思”从生存对存在的从属关系来把人的本质规定为“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