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规性的科学活动中,人们一般并不特别关注语言问题,这主要是由于科学规范的作用。每一门自然科学,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概念体系和数理模型,而对这些体系和模型的要求,总是趋向于严格和精确。因此,科学语言可以将理解的分歧降低到最小的限度。但是,我们可不可以说,科学语言是一种完全区别于日常语言的理想语言呢?科学语言与其它类型的语言之间有没有一般性的基础呢?如果我们把语言的基础理解为生活形式,那么科学语言究竟对应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形式呢? 一 科学语言的意义基础 一般认为,是逻辑实证主义,即维也纳学派,奠定了现代科学哲学的基础。做为分析哲学的一支,维也纳学派以他们对语言意义的批判而著称于世。这种批判有两个主要的目标,即日常语言和形而上学语言。为了克服日常语言的模糊性以及形而上学语言的空洞性,维也纳学派认为应该以“命题的可证实性”来做为语言的意义标准,而在他们的心目中,科学语言是最能符合这一严格要求的。 科学语言可以分为观察陈述和理论陈述。二者之间有一个归纳的过程。任何理论陈述都具有假定的性质,它们既可能被观察陈述所证实,也可能被观察陈述所证伪。但正因为如此,即使是一个错误的理论陈述,只要能保持逻辑的一致性,也就不失为一个有意义的命题。理论陈述的意义基础在于观察陈述的真实性,那么,观察陈述的意义基础又在哪里呢?或者换句话说,观察陈述是可以被证实的吗? 维也纳学派的代表人物,如石里克和卡尔纳普等等,都是从物理学转而从事哲学的。在他们看来,观察陈述的可证实性是不言而喻的,否则的话,就连从事最简单的科学活动也是不可能的。当我们把一条陈述同一个现象进行比较的时候,一定能够判断它们符合还是不符合。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当我们用天平称重的时候,发现天平向左倾斜了,这时我们可以说右边的物体比左边重,不过这个结论是值得怀疑的,因为也可能是天平出了故障。但无论如何,我对天平向右倾斜这一点是不能怀疑的,因为这是现象直接给予我的。卡尔纳普认为,所有的科学命题,无论多么复杂,最终都可以通过一定的规则而转化为这种可直接证实的观察陈述,科学语言的意义基础正在于此。 但是,传统的形而上学问题是不是因此而取消了呢?当我们用孤立的主体感觉去证实一条观察陈述的时候,我们的结论不仍然是在独断与怀疑之间徘徊吗?要么我们抱有一种信念,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这也正是维也纳学派的根本的立足点,要么我们必须回到笛卡尔的“我思”之中,拒绝感觉的虚妄性,只承认毫无内容的“我在”。维也纳学派通过语言批判而取消形而上学的努力,由于其思想方法的局限性,只能是半途而废。科学基础的晦暗不明,反而更为尖锐地暴露出来。 逻辑实证主义的思想渊源,可以追溯到维特根斯坦的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当中去。维也纳学派的意义理论,主要是受到了这部著作的启发。维特根斯坦认为,有意义的命题是关于实在的一幅图象,图象的元素,即名字,代表着对象。图象元素的联接方式,代表着事物的可能的联接方式。而且,“任何图象,不论具有什么形式,为了能够表象(正确或错误地)实在所必须与实在共有的东西,就是逻辑形式,即实在的形式。”① “逻辑形式”是《逻辑哲学论》中最重要,也最难以领会的一个概念。命题与事实的可比较性,就在于它们具有共同的逻辑形式。因此,逻辑形式是命题的意义根据,也是命题的可证实性的前提。但是,逻辑形式究竟是什么,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因为“命题不能表现逻辑形式,逻辑形式反映于命题之中。反映在语言中的东西,语言不能表现,在语言中表达自己的东西,不能以语言表达。命题显示实在的逻辑形式,命题展示逻辑形式。”②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想说的是,自我与世界的关联,或者说主体与世界的关系,是“显示”在命题当中的。命题即不能陈说,也不能肯定或否定这样的关联,否则的话,必然会产生没有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近代的实证主义和怀疑主义,都忽略了语言在这个问题上的特殊地位。 “命题显示其意义”。对这句话维也纳学派和维特根斯坦本人也许有着不同的理解。对于维也纳学派来说,这是认识活动的自明的起点,是根本无须去追究的东西。而对维特根斯坦来说,却意味着语言的界限和世界的神秘,恰恰是无法去追究的东西。显然,维特根斯坦没有将自己的目光局限于科学问题,他的视野已经深入到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中去了。 在对语言的探究中,维特根斯坦始终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究竟为什么我们能够理解一个命题?《逻辑哲学论》试图通过对语言的逻辑分析来加以解释,但他的结论却最终否认了这种解释的可能性。命题显示实在的逻辑形式,可显示的东西总是不可说的,因此最彻底的哲学态度便是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在写完《逻辑哲学论》以后,也真地退出了哲学界,到奥地利的僻远乡村去当一名小学教师去了。这是一个颇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它意味着以主体性为根据的西方形而上学已经走到了尽头,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这种困境是由它自身的原则造成的,要超越它,仅仅批判和否定是不够的,必须进行全新的建设性的奠基工作。 二 确定性与生活形式 维特根斯坦在沉默了十年以后,重返剑桥,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哲学活动。在这一时期,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是分析哲学的另外一支,即著名的日常语言学派。这一学派的代表人物有英国哲学家赖尔和摩尔等人。在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这一点上,日常语言学派与维也纳学派立场是基本一致的,但在如何看待日常语言的问题上,两派的观点却截然相反。如果说维也纳学派希望通过科学语言的严格标准来规范日常语言的话,那么日常语言学派恰恰希望通过对日常语言的意义分析来为科学语言重新奠定基础。维特根斯坦先后是这两个学派的灵魂人物,却又同时和他们保持着相当大的距离,这的确是分析哲学历史上一个独具特色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