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现代化讨论过程中,几乎所有思想家都在原则上同意把“赛先生”和“德先生”当作现代性家族的主要成员。但是,从三十年代的“民主与独裁之争”到八十年代的“科学社会主义”对“民主社会主义”的批判,都表明这两位家族成员之间的和谐相处并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要真正使他们和谐相处,我们必须弄明白这种和谐相处的条件是什么,以及,如果没有这种条件的话,他们之间会出现怎样的龃龉、乃至冲突。总的来说,中国近现代思想家对科学和民主之间的关系持一种相当乐观的态度,但在现代西方思想史上,远的不说,在十九世纪中叶的孔德(Auguste Comte)那里, 就可以看到对科学和民主之间不一定相安无事的深重疑虑。如果说孔德是站在科学一方来反对民主的话,(注:Auguste Comte:Auguste Comteand Positivism:TheEssential Writings,ed.Gertrud Lenzer,New York,1975,第203—206页。)那么本世纪下半期的费耶阿本德(Paul K.Feyerabend )则是站在民主一方来反对科学。(注:Paul Feyerabend:Science ina Free Society,NLB,London,1978,第9、61、69、77—78、102—103页。)孔德和费耶阿本德都把科学和民主对立起来,而在中国居住两年、作为“五四”运动目击者的约翰·杜威(John Dewey),则可以说是相当自觉地设法把科学和民主统一起来。数十年之后,杜威的工作成了尤根·哈贝马斯(Juergen Habermas)的出发点之一。相比之下,哈贝马斯更强调“赛先生”和“德先生”之间和谐相处的条件性,和达到这种条件的困难性。本文拟对杜威和哈贝马斯的科学观和民主观,尤其是他们对科学和民主之间关系的看法作一个梳理和评价,以此对“科学和民主之间的和谐相处何以可能”这个问题加深一些理解。 一、杜威的科学观和民主观 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或“工具主义者”,杜威非常强调科学作为技术和工业之基础的作用。他写道:“工业的技术得自科学的内在本质。因为科学本身在本质上是一种有关仪器、材料和数字的技术。”(注:John Dewey:The Philosophy of Dewey, edited by John J.McDermot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andLondon,第392页。) 虽然杜威把科学看做是一种控制和利用自然世界的工具,他并没有像后面将讨论的哈贝马斯那样认为科学是由一种人类旨趣所决定的,也不认为它是一种本质上只限于自然领域的模式。因此,他不仅强调科学的技术的方面,而且强调科学的方法论的方面。一般来说,“科学是一种工具,是一组技术”。(注:同上书,第390 页。)具体来说,科学作为知识是技术或应用于工厂里的方法,作为方法则是一种态度、一套在实验室中科学家身上表现得最清楚的程序。这便是所谓“实验探索的方法”。这样,科学便在双重意义上是一种工具:生产物质的东西的工具,和生产思想的东西的工具。 杜威强调的科学的第三个方面是科学的社会的方面。杜威可以被看做是相当早就在攻击所谓“主体性范式”,主张所谓“主体间性范式”的人。他批评现行的哲学,因为后者认为“思想和知识取决于通过与客体之孤立接触而起源于个人的心智和意识。”(注:同上书,第629 页。)“但事实上”,他说,“知识取决于社会联系和交往。它依赖于传统,依赖于社会地传递、 发展和支持的那些工具和方法。 ”(注:同上书,第 629页。)科学中的交往意味着不同科学研究者之间的相互合作、相互批评和对知识的相互交流。在这方面,杜威的观点与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和哈贝马斯后来提出的一些观点非常接近。 (注:关于波普尔和哈贝马斯在这方面的观点,参见拙文《非理性主义时代的理性主义者——波普尔和哈贝马斯的合理性观之比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简言之, 杜威设法把科学中的交往同时理解为社会的和批判的。这一点,他在一段提到孔德的话中讲得非常清楚:“……孔德(针对在他看来构成了法国革命之基础的纯粹个人主义的思想)说,在数学、物理学和天文学中不存在私人良心权。如果我们离开实际的科学程序的语境来理解这种说法,它是危险的,因为它是错误的。个体研究者不仅有权利而且有责任来批判科学中流行着的观念、理论和‘规律’。但如果我们在科学方法的语境中理解这种说法,这种说法表明个体研究者之从事这种批判活动,是为了社会地产生的知识总体的缘故,并借助于并非由个人产生和拥有的方法。”(注:John Dewey:The Philosophy of Dewey,第650页。) 科学的社会方面同科学的道德方面紧密相关。在这方面,杜威的说法似乎不那么一致。一方面,他把科学看做是价值分离的、无人称的和中立的:“确切地说,科学是严格地无人称的;它是一种方法、一种知识。”(注:John Dewey:The Philosophy of Dewey,第389页。)“科学对于科学之使用是中立的,这种中立性使得谈论科学之破产或把科学当做新时代之先驱而加以崇拜都是愚蠢的。 ”(注:John Dewey:The Philosophy of Dewey,第390页。)但另一方面,杜威也谈论体现在科学中的道德。他批评那些推崇纯粹科学而贬低应用科学的人,说“科学之真正的纯粹性,并不因为它与效用和使用相连而受到玷污。它纯粹是一个道德问题,事关诚实、公正和寻求交往中的慷慨豁达”(注:John Dewey:The Philosophy of Dewey,第638页。)。考虑到杜威把民主首先看做是一种道德的观念,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他关于科学之道德方面的看法,因为这种观点同他关于科学与民主之间关系的看法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