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这里我准备站在现象学之外来讨论现象学,特别是与胡塞尔有关的一些现象学问题,进而讨论某些更为一般的哲学问题。“在现象学之外”来讨论现象学是为了免受现象学话语的限制,这样也许比较容易发现现象学作为“某种”哲学努力的意义和问题。 现象学要求“转向事物本身”,但是作为现象学最纯粹代表的胡塞尔哲学却并没有完全正确地执行这一现象学要求。胡塞尔试图使现象学成为一种纯粹的现象学,在我看来,一种现象学如果是纯粹的,那么很可能反而远离事物——当然,这里所谓的“事物”并不是实在而是在意识中展开的世界,即使如此,我仍然非常怀疑意识中的世界能够被纯粹地理解。也许在胡塞尔看来,海德格尔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倒退,好不容易才彻底建立起来的纯粹我思(cogito)问题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很不纯粹的此在(Dasein)?不过,Dasein 似乎比cogito 更加丰富厚重——Dasein直接有着历史的、文化的、心理的负荷——从而总能够把cogito具体化到在世的境遇里去,本来cogito在事实上(以实际经验中的意识活动为证明)总是不得不具体化,于是,我们所准备思考的任何一个重要问题恰恰不可能是关于cogito本身的,而只能是关于存在境况的,因此,纯粹的我思在思中被不纯的境况消解了。也许我们也不能证明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一个纯粹的我思,但是似乎有理由说,纯粹的我思并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而且纯粹的我思也不足以说明问题。海德格尔把问题转向此在是一种更纯正的现象学的方向(尽管海德格尔更想思考的是存在而不是此在,但这只是海德格尔的进一步意愿)。 2.像胡塞尔那样试图以“严格科学的”和“超验的”思想方式谈论现象学问题,就好像是另一个康德在谈论意识,而且比康德更加纯粹。追求纯粹的(pure)或绝对的原则,是令人钦佩的一种思想努力,但在哲学上也是一种可疑的努力(哲学毕竟不是一种逻辑)。 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意识首先并不是一种知识论性质的意向性,那种知识论性质的意向性是以在世之在的生存意义为基础才有意义的,因此,它是非基本的。而且,在世之在是理解着存在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在所有那些活动中,无论是思想、艺术还是日常生活和情感生活,都有着各自特别的方式在展开存在。相比之下,胡塞尔式的知识论意识是不够基本的。正如列维纳指出的(如《跟随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发现存在》、《整体和无限》所述):只有当抽掉作为背景的存在性条件,假装没有那些前反思的存在状况,知识意识才显得好象是没有负担的。这是一针见血的看法。还可以进一步说,因为假装知识意识没有负担,所以显得“纯粹”,同时也显得“基本”。现象学恰恰应该把好象隐藏着的生存情况显现出来,而不是像胡塞尔那样以为知识意识是纯粹的并且基本的。 3.特别值得注意的问题是,意识当然显现着世界,但是对显现着世界的意识使用知识论话语去解释是不中肯的,因为世界主要不是作为知识而显现的,在世界对于我们的意义里,知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尤其是知识如果不与世界对于我们的其它意义交织在一起,知识的意义就无法定位,我们就无从知道知识有什么意义。知识的意义在于我们需要或打算征服自然、说服他人、发动战争、发展工业、制造产品、构造话语、证明某种欲望能够实现、论证某人有资格当教授、让病人不容易死、使无能的人变成伟哥,等等,总之目的不是知识本身,模仿福科的语气则可以说,知识只不过使我们有更多的机会运用权力。所以,假如知识仅仅是为了一个世界表象,那么这个表象是无意义的。知识不是意义的解释者,而是被解释者。 4.知识论话语从来就有两种倾向:经验论的和先验论的。从笛卡儿、康德到胡塞尔一再试图完成毫无希望的先验论( transcendentalism,不是apriorism), 但这种努力单就思维本身而言是“精明的”——这样说似乎有些奇怪——比经验论“精明”。经验论显然要“老实”得多,因为它不相信有普遍必然这样完美的绝对知识原则,先验论者(这一点上我也一样)看不起这种老实,可以有一个强大的理由:经验论只不过赞同、复述了经验知识(科学知识)的原则,而并不是经验知识原则的更高解释。至于经验论要求把经验知识的原则推广到所有思想对象上,这虽然算是一个解释性的哲学观念,但却是无理的幻想。假如幻想另有一种更高的思想原则来解释所有思想,就像先验论的幻想那样,这至少在纯理论上是可能的精明幻想(尽管在现实上可能不合理),但是幻想把思想的某种原则同水平、同层次地推广为普遍原则,这种以偏概全的想法连在纯理论上也不合理。简单地说,经验论相信科学是确实可信的,于是就不合理地推论科学思维对于所有事情都是可行的;先验论则相信总会有某种对所有理解都有效的解释原则。 虽然先验论的幻想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是有一个同样严重的困难:如果一个原则是真正普遍的、足够解释所有思想现象,那么它的解释效力最低或者趋近于零。如果说康德的那些先验原则已经非常缺乏实际解释力, 那么胡塞尔的原则就几乎什么也没有说。 egocogitocogitatum que cogitatum (我思其思中之所思)这样一个总原则确实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它只是一个空洞的绝对真理,它的空洞程度类似于“任一命题都有所断定”,它是如此纯粹,以至于非常接近逻辑的形式命题。无疑,思想活动当然都有其思考着的东西,我思是无疑的,所思必定是无疑的,而且所思当然是内在于思中的,而不是外在的。难道还能是别的样子吗?可是这种绝对真理说明了什么呢?虽然ego cogitocogitatum que cogitatum 这个命题事实上所指的那个思维事实生长着一切,但是这个命题本身却是不毛之地,它没有生长力。至纯的东西就生长不出不纯的东西,而我们真正身在其中并且需要的正是那些不纯的东西,因为只有不纯的东西才能构成思想、世界和生活。哲学家苦苦寻找某种纯粹的东西很可能误导了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