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哲学来说,她之所以独立存在下去而不会消解于其他科学门类之中的生命支柱,在于她有如下独特的品质和勃勃雄心:哲学始终以本质世界为言说焦点,并将目标终极地指向寻找世界的统一性和秩序之所以为秩序的本质泉源。如果离开了对本质的终极关怀,哲学存在的合法性就本质地遭受挑战。 然而,从20世纪哲学的发展历程上看,却有一种错觉化的显示:似乎哲学到了真正的晚年,她过去引以自豪的存在合法性,正在消解的过程中。对哲学本身的看法成为哲学中尖刻的元问题,这不能不使哲学异常尴尬。而每每在这样一种场合,即站在社会最前端的思想家将否定的思想矛头指向公理或公理所赖以产生的思想主体时,那些在根本上受到思维语境囿限而不能进入思想家思想当中去的哲学爱好者们,却往往是与当时代极不相称的然而是真正的最活跃因素。这种与理性惯常的价值期待相背离的社会思潮涌动,直至下一批更深刻的思想家用建构起来的获得时代新生的体系反衬出潮流追随者的浅薄时,一个历史的发展漩涡才在无从评说思想功罪的自然主题变秦中自行解开。 哲学的爱好者往往抽掉学说的发生逻辑而沉浸在结论所展开的天地,抛弃本质追索这一哲学不得须臾远离的秉赋而陶醉于解构和消解的否定性感受。而思想者却往往用“自残性的行为”维护进入真理的通道,或检验作为真理和本质获得能力承担者的理性结构的质量。本来哲学的体系解构和价值消解的“自残性行为”总是指向新的体系的再生和更广泛价值的重建的——这是一条自不待言的公理——但因自本世纪以来的解构和消解如此的本质,以致于即使在职业的哲学家队伍中,也形成一股显流,在解构与消解中不能自持。他们往往将结论化的解构与消解预设为前提,武断地对待建构的可能性。虽然所谓“原创性的努力”是列在可爱的行列之中的,但“原创性努力的可能”却往往预先在否定性之中的。 鉴于中国学术界本质地在西方“原创体系”下“被动着”、形而上学的体系在解构与消解的潮流中“被动着”的事实关系,有必要对“统一性本质追寻”从执着到迷惘的过程给出理性的检讨。 二 整个20世纪的传统消解与重建运动,在我看来,有如下十条并行的逻辑线索,第一条线索:从科学尤其是物理学当中引申出的经典理论的局限。特别是拉格朗日、达朗贝尔、费尔马、哈密尔顿等一批极具形而上特质的物理学家的出现,在成功地再现牛顿力学风采的同时也沮丧地发现牛顿力学的局限。这时哲学家对始自伽利略、笛卡尔的物理学纲领乃至哲学的纲领的批判成为世界观和方法论批判的主旋律。第二条线索:自康德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无情地割裂开来,从而打破了哲学家们朴素的真理符合论信念,并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理性本身,哲学家们的警觉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层面,本体预设指向的错位化警觉旋即带来思辨哲学的高潮,并且这种历史的思辨馈赠构成本世纪形而上主流思想家摆脱不掉的思想先决。第三条线索:分析化数学传统被形式化数学取代。以康托尔天才的证明方法变革为契机,构造性证明让位于存在性证明。一方面这使得分析的时代遭受致命的怀疑,另一方面形式化的形而上建构信心倍增。胡塞尔在前哲学领域挑起现象学建构运动,实则是这一线索上的必然延续。第四条线索:数学中的哲学问题研究成为数学与哲学双重研究的焦点,而数学家哥德尔给出的两个置传统数学信念于死地的不完备性定理,开始了继康德以来理性检讨的新纪元。第五条线索:实验心理学的兴起与深入暗合于哲学对理性的检讨。当“正统”生理心理实验举步维艰时,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和弗路伊德的潜意识心理分析获得了巨大的同情与期待。第六条线索:作为对反牛顿传统的回应从而也作为科学基础的再生,出现了以相对论量子力学为代表的公理体系。哲学的人类中心论和绝对化、权威性、意义的至上性等大幅度消解,哲学家不断地劝告人类:人类需做自然面前的小孩子。第七条线索:所谓语言学转换与反本质主义,以及此在论的本体论再省。第八条线索:非平衡态理论的递进发展为统一性本质追寻注入新的活力。第九条线索:传统宗教观的消解和问题遗留。第十条线索:技术进步和全球化过程使西方社会问题转嫁成全人类问题。下面我们就上述十大线索做一番回顾。 三 牛顿时代对历史的影响是巨大的。科学史学家洛西是这样看待牛顿时代的开启的,他把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乃至牛顿,用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称呼界定:“忠实的毕达哥拉斯主义者”。他有这样的论述:“天文学中特有的方法问题在16世纪仍然是有争论的。路德新教神学家安德里斯·奥西恩德在哥白尼《天体运行》一书序言中肯定了拯救现象的传统,奥西恩德论证说哥白尼是按照那些天文学家的传统工作的,他们为了预言行星位置自由发明数学模型。奥西恩德宣称,行星是否真的绕着太阳运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哥白尼根据这个假定拯救了现象。……可是,哥白尼没有同意对天文学的这种态度。作为一个忠实的毕达哥拉斯主义者,他追求各种现象中数学上的和谐,因为他相信这些和谐是‘确实在那里的’……(贝拉敏)断定一个数学模型较另一个优越与证明模型的假定是物理学真理并不是一回事。”(46-47页)主教与科学的对立,在洛西那里超越了一般的定势,他指出了这不仅仅是神学与科学的较量,而更本质的是“大神学信仰”内部真理与假说的标准认定的较量。牛顿没有简单地继承这种较量,却给出了理论向真理逼近的程序,即其《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所给出的用“现象当中演绎出的理论”替代假说。虽然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理论与假说的区别,但他的理论的假说的属性尽人皆知。于是,在他的物理理论获得崇高威望,以致于机械的运动理论统治一般人的头脑时,一批形而上要求强烈的科学家们不约而同地独立开展了牛顿原理的再造努力。变分原理表述的可能是力学得以完成新的再生的决定性前提。当拉格朗日动力学和哈密尔顿动力学从本质上取代了牛顿的表述之后,物理学的哲学实质也就再明白不过了:原来变分原理给出的是一组极值原理,表现在物理学意义上是“最优化”原理。如虚功原理指的是可以虚拟任何一族做功形式,但现实的自然世界所发生的却只有一种,即做功最小的那种形式。再如光线穿过介质选择折射路径问题,费尔马的变分原理指出光的路径选择遵循“时间最小”原则,这就把传统物理学的“守恒原则”替代成了“最节俭原则”。物理学的这种质的飞跃马上造就了这样的宗教理性氛围的转换:上帝不是冷冰冰的公正面孔,而是决不浪费的原则性强的面孔。而物理学也从哥白尼时代被认为是“拯救现象”的工具形象跃升为“探求上帝行为方式”的形象。 但这一物理学向哲学进一步迈进的进程,意外地发现了今天称之为“经典力学”的一切原理,均不能拯救机械论以外的任何现象。于是物理学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期。马赫在这样一团迷雾缭绕的物理世界里,表现出对物理学传统及科学传统最低调评价。他愿意在探求上帝、拯救现象以外,重新理解自然科学的角色。他说:“物理学的研究,在过去几百年中,不仅在自己的领域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就,而且通过它的帮助,在其他各种科学范围里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因此,连感官生理学也把歌德、叔本华等人所采用的、缪勒借以取得最大成就的那种就感觉本身研究的方法逐渐抛弃了,而几乎完全带上了物理学的性质。可是,在我们看来,这种转变应该说是一种并不合适的转变。如果我们考虑到,物理学尽管有重大的发展,毕竟仅仅是整个更大的知识范围的一部分,用它那些为片面目的对象而提出的片面思想方法并不能把所有问题研究透彻。”(重点号引用者所加)进而在论述进化论时明确了其自然科学定性问题,他说:“我认为无论什么形式的进化论都是一个自然科学的作业假设,它可以被改变,可以弄得更精确,就它便于暂时理解经验所给予的材料而论,是有价值的。”马赫把人类科学的所思以及所思的原则,都归结为暂时的、生理感觉与自然谋求共一性的感觉努力系统。这一点在物理学内部的影响是深刻的,同时对心理学尤其是实验心理学建立更野心勃勃的纲领,有更深的影响。心理哲学成为哲学中不得忽视的重要构成,与这一背景有深切的内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