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共相是传统西方哲学的一个标志性概念。前苏格拉底古希腊思想即被“一”与“多”的问题萦绕,及至柏拉图,共相成为哲学的主题。哲学在柏拉图看来是一般地研究共相自身的科学,他用“理念”这个名词来表达共相。通过辩证法达到最高的知识就是关于理念的知识。黑格尔非常赞赏柏拉图的思想,认为“柏拉图的著作无疑是命运从古代给我们保存下来的最美的礼物之一”,称赞他的理念学说“把哲学的方向指向理智的、超感性的世界,并且把意识提高到精神的领域中”。(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52页,商务印书馆,1978。)确实,阅读这二位哲人相差两千年的文本,我们不能不惊异于其思想上的一致性。和柏拉图一样,黑格尔宣布“思维乃是共相的活动”(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187页,商务印书馆,1978。),“因此,在科学研究里,重要的是把概念的思维努力负担起来。概念的思维努力要求我们注意概念本身,注意单纯的规定”(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39页,商务印书馆,1979。)。显然,黑格尔认为哲学就是共相研究。然而,在张扬个体性的后现代思潮中,共相几乎成为众矢之的。罗蒂把柏拉图所代表的以共相为主题的哲学通称为大写的哲学。在罗蒂看来,“思考大写的真理无助于说实话,思考大写的善无助于良好行为,思考大写的理性也无助于我们变得更合理”(注:罗蒂:《实用主义的后果》,15页,苏明尼达大学出版社,1982。)。在他那里,大写的真理、善、理性就是共相,追求共相是一件无意义的事,大写的哲学当告终结。在一个后哲学文化时代里,只有小写的哲学即文化批评,其任务只是对各种不同的语汇进行描述,而不提供任何绝对的标准。面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主张,我们何去何从?是像黑格尔那样坚持柏拉图的理念即共相,从而坚持一种柏拉图主义呢,还是像罗蒂那样解构共相,奉行一种无标准的文化批评?我认为,关键在于搞清何谓共相。 一、共相的实质 要阐述柏拉图哲学,黑格尔曾说过,“困难主要不在他的哲学本身,而在于在不同时代,他的哲学曾被加以不同的解释,特别是在近代,经过许多笨拙的人,从多方面去摸索过……把他们自己的粗糙观念带进他的著作里面”(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152页,商务印书馆,1978。)。这段话不仅是柏拉图哲学命运的写照,也是柏拉图所倡导的理念,即共相之命运的写照,同样,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黑格尔哲学本身命运的写照。 罗蒂对共相的理解就夹杂着很多常识的粗糙观念。他认为,任何具体事物一经大写,就被理解为共相,成为某种对象的专名,而这种对象存在于生活世界之外,尽管它与生活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有相同的名称,但却不能为日常经验理解。追求共相,就是在追求生活以外的抽象物,就是要让生活世界符合于某种抽象的东西。(注:参见罗蒂《实用主义的后果》,13~17页。)罗蒂因此否定这种大写的哲学。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而不是共同点,才使人获得其身份(identity)和尊严,所以,追求这种差异——他称之为特异性(idosycrasy)——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多种多样的特异性构成了丰富多彩的生活世界,由此看来,共相是对人的个性和尊严的否定,是对生活世界的否定。(注:参见罗蒂《偶然性、反讽、亲和性》,23~24页,剑桥大学出版社,1982。) 可是,黑格尔说:“理念并不在现实世界的彼岸,在天上,在另一个地方,正相反,理念就是现实世界。”(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178页,商务印书馆,1978。)显然,黑格尔所说的共相并不是罗蒂所指的那种抽象同名物。其实,黑格尔早已料到,常识的知性思维方式必然会对他所说的共相产生误解,因此他说:“如果我们单就我们的理智(即知性——引者注)看来,类(即共相、理念——引者注)只是表现给我们的外在特征,是为了方便起见而综合出来的——类乃是相同的特性,许多个别事物经过我们的反思而做出的综合——像这样,我们所得到的只是纯全外在的共相。”(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201页,商务印书馆,1978。)罗蒂所说的那种作为许多具体事物之抽象同名物的共相就是这种知性综合的产物,而这种综合也只是根据同一律进行抽象而已。 在中世纪经院哲学中,就共相问题存在着唯名论与唯实论之争,但两者所理解的共相都是黑格尔所谓“纯全外在的共相”,因为他们都只是将抽象所得的共同之点当作共相,区别只在于,唯名论认为共相是人的观念,并不真有其实,而唯实论将这种观念进一步实体化。罗蒂理解的共相是中世纪唯实论的共相。中世纪唯实论确实是柏拉图主义的一种形式,这种柏拉图主义与黑格尔意义上的哲学相去甚远,因为它那作为主题的共相,只是常识思维的产物。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共相呢?黑格尔说:“那进一步的辩证法的使命,就在于对那由搅乱特殊的东西而产生的共相,即在其自身之内予以规定,并即在共相之内消解其对立。因而这种对于矛盾的消解就是一个肯定的过程。所以共相就被规定为在自身中消解着并消解了矛盾和对立的东西,同时也就被规定为具体的或本身具体的东西。”(注: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202页,商务印书馆,1978。)可以发现,黑格尔头脑中的共相是殊异的综合。不过,与知性根据同一律进行的抽象不同,这种综合不是要去异求同,而是要在差异者之间建立一种联系,从而使矛盾达到统一。共相就是殊异间的联系。因而,共相不是外在于特殊的另一种存在,作为殊异的联系,是本身具体的东西。更需指出的是,不能对共相作静态的理解。静态的理解往往就会像康德那样,把共相看成外在于具体事物的范畴,是事先已经存在的。实际上,共相体现在“进行规定及规定的消融”中,是特殊东西的自身规定,所以黑格尔才会说,理念就是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