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退士在他的《黑格尔哲学》一书中简明扼要地阐述了黑格尔哲学的思想渊源,一般地说,他站在唯心主义立场上对唯心主义一般观点的陈述是颇为准确的。在斯退士看来,那普遍的哲学(唯心主义)的本质可以用下面的命题来概括:在者不实,实者不在。或者用更直截了当的说法,普遍的东西是真实的,但它却不存在。(注:参见斯退士《黑格尔哲学》第一篇第一章。)由于唯心主义承认作为“真实”的共相是世界的绝对基础,所以它必然给自己提出一个任务,即说明这个世界为什么和如何从这个绝对基础——共相中产生出来。人的心灵如何才能认识这个并非实存的真实的共相,大致说来,黑格尔以前的唯心主义者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变得含糊不清、松散无力,由于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释,他们往往只能乞灵于一些神话和隐喻,或者朴素地假定人的心灵能够认识到真实,甚至真实的东西只是我们的主观心灵所建立的,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对一般唯心主义的极其重要的发展和修正表现在两点上:(1)真实的共相是精神、思想,是普遍的、纯粹的、活跃于世界之中的真正的精神即绝对精神。(2)世界来自共相, 共相是世界由之产生的第一原则和源泉。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作为一个实存的东西先于世界而存在,而是说它是世界存在的逻辑前提。黑格尔以前的唯心主义(如柏拉图)相信共相、理念有其自己超时空的、与此岸世界分离的、彼岸的独立存在,这就把人们引向了我们前面曾提到过的自然神论的观念,它与人类的常识根本不相符合,也无法回答人类理性要求认识超验实体的呼吁。 “绝对精神”是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基本概念,是黑格尔哲学的研究对象,通过对“绝对精神”发展阶段及其内在必然联系的阐述,黑格尔建立了哲学史上罕见的庞大的绝对(客观)唯心主义体系。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三个部分描述了“绝对精神”不同的发展阶段:“逻辑学”研究“绝对精神”的自在自为阶段,“自然哲学”研究“绝对精神”的异在或外在化,“精神哲学”则描述“绝对精神”由异在返回到自身。“绝对精神”从逻辑阶段经过自然阶段到精神阶段的发展过程即是从精神、思维转化为物质存在,又从物质存在转化为精神、思维的双重转化过程,通过这个双重转化过程,“绝对精神”实现了对它自身的认识,从而这也就解决和说明了古典唯心主义不曾真正解决的那道难题。 黑格尔声称,所有以前的哲学的实质都已包含、吸收、保存在他的体系之中。然而,黑格尔所谓以前哲学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华莱士就此问题曾指出:“黑格尔打算提供的,不是什么新奇的、特殊的学理,而是那普遍的哲学。这个哲学经过许多时窄时宽的变迁,但在本质上仍保持同一。这个哲学自觉到它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教诲的继续并以这种同一性质而自豪。”(注:转引自斯退士《黑格尔哲学》第1页。 )普遍的哲学即是唯心主义哲学,这是黑格尔根深蒂固的偏见。黑格尔直言不讳地承认他的哲学是唯心主义的,但它有别于各种形式的主观唯心主义,而应称为“绝对唯心主义”。黑格尔是在绝对唯心主义的意义上看待辩证法的,而绝对唯心主义的确立至少在黑格尔那里也离不开思辩的方法。由知性、否定理性、肯定理性等环节构成的辩证运动过程,既是拥有潜在理性的我们认识最高思想内容的全体——“绝对精神”的过程,也是“绝对精神”自我实现、自我发展、自我认识的过程。不难理解,黑格尔为了替他的极其矫揉造作的绝对唯心主义作解释,不得不求助于思辩理性的方法。更进一步地说,没有思辨理性的方法,绝对唯心主义体系的建立是不可设想的。费尔巴哈曾指出,对唯物主义者来说,批判黑格尔哲学是比批判谢林哲学更为困难的事情,谢林的错误和偏见是摆在表面的,而黑格尔的错误和偏见却深藏在底层,并且黑格尔哲学在其“内在发展的方法”的指导下具有许多公开的和隐蔽的优点。这些见解是很深刻的,它向我们指出了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与辩证法的不可分离性,那么,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与绝对唯心主义的结合,最终将导致一种怎样的结果呢?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他对谢林的“绝对”观念加以辩证改造的结果。谢林提出真实的东西——“真理”、“绝对”是主体和客体、思维与存在的同一。黑格尔认为这是谢林哲学的一个功绩,是哲学应有的唯一正确的出发点。但在谢林哲学中,“绝对”是在自然界和人类出现以前早已永恒存在的某种盲目的精神力量和宇宙精神,它具有非理性的不可思议的性质,“绝对”本身是静止不动的,至少在它由于无意识的欲望活动而越出“绝对同一”以前,它是静止不动的。“绝对”仅仅由于无意识的欲望活动——“意识到自己”而产生行动,从而也就产生了自然界和人,而只有通过人的神秘的艺术直观它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黑格尔以为,谢林之所以不能对“绝对”的许多根本问题作出理性的逻辑证明而陷入非理性主义,其根源在于谢林把思维和存在的同一理解为“无差别的同一”。黑格尔认识到,静止不动的、无差别的统一体——“绝对”不能说明千变万化的世界万物,因此,必须对它加以辩证的改造,和谢林的“绝对”观念不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本身就是永恒地运动发展着的,它自身的矛盾推动它不断地运动变化发展。“绝对精神”不仅仅是静止不动的实体,它同时还是像费希特所说的“自我”那样能动的“活的实体”,意即思维的主体。说“绝对精神”是实体,仅仅表明它是唯一客观独立的存在,是宇宙万物的本源和基础,它构成宇宙万物的内在本质和灵魂,然而它并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作为主体辩证发展着的。宇宙万物,无论是自然的、社会的以及人类思维的现象,都是“绝对精神”实现自己、认识自己的辩证发展过程的外部表现,都是“绝对精神”自己产生和创造的。(附注: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唯心主义者所谓“逻辑在先”原则的虚假性和自相矛盾性质,“逻辑在先”原则不过是唯心主义者逃避唯物主义和一般健全理智责难的遁词而已。)“绝对精神”是一种理性的、逻辑的宇宙精神,是活跃于世界之中的真正的精神,只有纯粹概念才适合于它自身。通过对谢林“绝对”观念的辩证改造,黑格尔巧妙地克服了不可知论和主观唯心主义,避免了走向谢林式的非理性主义,并使唯心主义的一般理想和基督教信仰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费尔巴哈说,“黑格尔哲学是想通过哲学重建已经过去的、没落的基督教的最后一次重大尝试。”(注:《费尔巴哈神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上卷第149页。 )思辨哲学“是从思维角度去思想上帝的。因此对于它来说,在它自身与上帝的中间,并无一种感性实体的观念在作梗,因为它可以毫无阻碍地将被思想的客观的实体与能思想的、主观的实体等同起来。”(注:《费尔巴哈神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上卷第126页。 )这也就是说,由于黑格尔把作为人格化的思维的上帝与人的思维本身等同起来,因而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以往基督教所碰到的那些难题。然而费尔巴哈也注意到,黑格尔把上帝的实质归结为逻辑学,用逻辑思维的形式和规律的定义揭示上帝的实质,这就为把上帝的实质理解为人类理性的人格化的无神论观点作了准备。因此,黑格尔哲学既是对上帝的肯定,同时又是对上帝的扬弃或否定。“思辨哲学同时是有神论和无神论。”(注:《费尔巴哈神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上卷第136页。 )费尔巴哈强调了黑格尔哲学在瓦解关于上帝的宗教观念中的历史意义,但同时又指出这种瓦解与以新形式复活旧观念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些卓越的见解对我们考察黑格尔辩证法的宗教价值无疑具有极大的参考意义。以下我们首先将要论证,把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和上帝的观念联系起来,不难发现它在不同的场合分别可以成为自然神论者和泛神论者所认可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