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是中国侠士之魂,也是金庸武侠小说之魂。 《史记·游侠列传》的作者司马迁,十分看重侠士的“义”。他曾用这样的话来概括游侠精神:“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注: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在《太史公自序》中,他更这样自陈其著述动机:“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可见,司马迁写《游侠列传》,主要为了表彰这个“义”字(有时与“仁”相联系而为“仁义”,有时与“信”相联系而为“信义”)。 金庸小说围绕着“义”,写了许许多多感天动地的人物、故事和场面。这些笔墨体现了作者的传统文化观、道德价值观和人生理想精神,艺术上也取得了高度的成就,成为金庸小说中最精彩、最富有浪漫主义激情因而值得仔细品味的部分。金庸武侠小说的核心思想之一,就是这个“义”字。 《雪山飞狐》感人肺腑地写了胡一刀和苗人凤(外号金面佛)惺惺相惜的义气。他们二人都是当世号称无敌手的武林杰出人物,而且都是英雄的后代,祖上都是李自成身边武功高强的侍卫。只因百年前有关李自成生死的秘密不能过早泄露而造成误会,胡家的祖先冤枉被杀,导致苗、胡两家的子孙冤冤相报。到胡一刀和苗人凤这一代,双方都知道对方是真正的英雄,对于世代的仇杀也都有怀疑、厌倦之心,但由于存心不良者从中破坏,和解的愿望不能实现,两人仍不免以兵刃决雌雄。比武头几天虽然不分胜负,双方却已推心置腹,相互钦敬。白天连日较量,夜间在一起喝酒,共同讨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注:《雪山飞狐》,香港明河社1992年4月第11 版101 —102页。)甚至还相互向对方交托后事。比武到第四天, 胡夫人已经看出苗人凤的破绽,告诉了丈夫。第五天,她一再向丈夫使眼色,劝丈夫诱逼金面佛使出“提撩剑白鹤舒翅”,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却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将孩子在凳上一摔,让孩子大哭,示意丈夫为孩子着想去取胜苗人凤,胡一刀缓缓点了点头。但到该出手时,胡一刀又起了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后来,胡一刀干脆提议两人交换刀剑:“你使胡家刀法,我使苗家剑法,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结果还是打成平手。可以说,胡、苗二人几天内成就的莫逆之交,抵过了多少人一世的友谊。 故事终于急转直下,成为无法挽救的悲剧,是因为坏蛋暗中捣鬼,偷偷在夜间将两人刀剑都涂上了毒药,以致最后一天胡一刀左臂虽然只被轻轻划了一道小口子,却因此中毒而死。胡夫人也横刀殉夫,将孩子交给了苗人凤,而忙乱中孩子又被他人带走。从此,苗人凤总是郁郁不欢。每到过年,他就供起胡一刀和胡夫人的灵位,称他们为“义兄”、“义嫂”,祭祀一番,喝上十几碗酒,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他甚至对女儿苗若兰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金庸施展看家本领,把豪杰之间这种相知、相敬、相惜的义气写得酣畅淋漓,真可说达到了义薄云天的地步! 在金庸看来,“义”的一个重要内涵,就是英雄人物肝胆相照,惺惺相惜,一诺千金,不负于人。《书剑恩仇录》里的周仲英,因为英雄文泰来在自己庄上被人抓走,恼怒之下,当场失手打死了小儿子;宫廷侍卫白振,因为红花会没有杀他,后来在对方人物被官军包围时,反而当场自杀,以表示对得起朋友;更不用说红花会十四侠同生共死营救文泰来那番动人场面。《倚天屠龙记》里,张翠山、殷素素因为觉得有负于三师兄俞岱岩,夫妇双双自尽,壮烈之极;张无忌为了救义父谢逊,更是吃尽苦头,几乎牺牲生命。一涉及义,金庸总是写得笔酣墨饱,豪气干云,可歌可泣,感人肺腑。一直到最后的《鹿鼎记》,韦小宝虽然有小流氓气,做了一些不像话的事,但作者还是让他坚守一条界线,就是讲究义气。他周旋于天地会与康熙之间,既不遵康熙之命去捉拿天地会群豪,也不遵天地会之命去刺杀康熙。有一次,康熙扣住韦小宝,准备炮轰他的子爵府,消灭天地会一大批骨干。韦小宝着急异常,为了走出去通风报信,只好对平时称兄道弟的多隆从背后给了一刀,心里却很难过地说道:“多大哥,你是鞑子,我天地会靠杀鞑子吃饭,不杀你不行。今日伤你性命,实在对不住之至。好在你总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亏。何况我杀了你,你是因公殉职。但如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抄家,老婆儿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里扶卹赠荫。”(注:《鹿鼎记》,香港明河社1992年7月第12版第5册1803页。)为此,韦小宝还流了泪。总算多隆命好,心脏天生偏在一边,这一刀没有捅到要害处,金庸也就保全了韦小宝的义气。金庸认为:中国人讲义气,是中华民族能够保存下来而且发展壮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他在《韦小宝这小家伙》一文中说:“重视情义当然是好事。中华民族所以历数千年而不断壮大,在生存竞争中始终保持活力,给外族压倒之后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或许与我们重视情义有重大关系。”“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一个人群和谐团结,互相爱护,在环境发生变化时尽量采取合理的方式来与之适应,这样的一个人群,在与别的人群斗争之时,自然无往而不利,历久而常胜。”(注: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收入《绝品》,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7月第1版,237—238页。) 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小说所写的“义”,并不是无原则的哥儿们义气,而是与“正义”相联系,或者以“正义”为基础的。这是金庸小说区别于旧武侠小说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碧血剑》里,袁承志、温青青两人出手救助焦公礼全家和金龙帮,就是因为焦公礼的所作所为具有一定的正义性:第一,焦公礼所杀的闵子叶,身为总镖头拿了人家的钱却不但不予保护,反而和强盗串通起来准备杀户主全家并且霸占人家的女儿,这是个该杀的人物;第二,焦公礼与太白三英闹翻,是因为不愿意跟着他们去和关外的多尔衮清兵相勾结。正因为具有正义性,所以当焦公礼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为免除手下人员无谓伤亡而准备让全家出走,自己则悲壮自杀以求了断时,才赢得了袁承志等的同情,也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同情;有关的那些笔墨才会显得那么真挚感人。单纯的无原则的哥儿们义气,确实有它的负面作用,有时会被黑社会势力利用,成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工具。金庸小说不是这样,它强调事情的正义性,甚至有条件地肯定英雄豪杰中大义灭亲的精神。《神雕侠侣》中那个急切想报杀父之仇的杨过,当了解到父亲杨康为敌作伥的可耻行径时,立刻知错即改,放弃了刺杀郭靖的打算。《碧血剑》中那个闵子华,为了给兄长报仇,曾经纠集各方豪杰到焦公礼门前问罪,及至真相大白、自己又在比武中失败之后,也就羞惭地认输退走。旧派武侠小说总是突出无原则的江湖义气,一味强调所谓“快意恩仇”,这在金庸小说里是看不到的。这也正是金庸小说在思想上高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