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七月”派重要诗人的绿原,曾经在建国前走过了一段曲折的艺术道路:以他的《童话》诗集为代表的1942年以前的创作,单纯、透明、充满幻想,尽显出诗人的“童真”,但以诗集《又是一个起点》、《集合》为代表的1942年以后的创作,则是浓郁、尖锐、充满愤懑与呐喊,好像又是一位泼辣的“莽汉”。或者过去的我们会将后者的锐利的社会反抗作为诗人的“成熟”,而将前者目为“幼稚”的起点,(这是我们已经习惯了的一种文学史描述方式!)或者今天的我们也可能欣赏前者的色彩和韵味,而将后者认定为粗糙和简单,(这是我们正在习惯的一种批评方式)。但重读绿原的所的这些作品,我倒愈来愈深刻地感觉到,只有将这两个时期统一起来,才可能真正总结出绿原创作的艺术史价值。需要我们思考的恰恰在于,诗人曾经有过的“童真”给他的艺术生命带来了什么,经历了那一番“童真”之后,这“莽汉”与我们在抗战诗坛上见到的真正的简单的粗鲁有什么不同,作为“莽汉”,这样的艺术选择究竟又有怎样的必然性和怎样的意义?这样的总结似乎要比那种把诗人投入社会斗争的选择视为当然的“成熟”更有艺术内涵,当然,也比那种一触及“客观社会主义”就避而远之的逆反心理更符合历史事实。 绿原从小父母双亡,是在哥哥的拉扯下长大的,他缺少同龄伙伴们的娱乐,甚至也缺乏应有的强壮的体魄,生活的重压使他变得孤独、内向,文学、诗歌是他唯一的精神家园。然而,就是这位怀着人生伤痛的少年人,在他初登诗坛的《童话》诗集中,却沉浸在了由童年、故乡、旷野、蓝天、花草所构成的梦幻般的“童话”王国。在这一王国里,湿润的草原上响着夜的铃串(《惊蛰》),河水闪亮闪亮的从村边流过(《这一次》),昏暗的天空中,飘动着老人讲过的神话(《神话的夜啊……》),夕阳下山的时候,传来声声呼唤,那是外出弟弟的挂念,一时间,啄木鸟也在呼唤,鹦哥儿也在呼唤……有时候,我们真有点恍惚了,这就是那个失父丧母离乡漂泊的绿原吗?为什么在他诗歌世界里读不到人生这最深的伤痛,最重的疲惫呢? 其实,作家的生存体验和他的艺术世界,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当复杂而微妙的。有的艺术世界可能成为某种人生痛苦的宣泄性展示,有的则主要转化为对作家精神气质的影响,比如曾卓的敏感、忧伤和婉转,化铁的顽梗和奋勉。那么绿原呢?在我们看来,绿原的“童话”正好是他对自己不幸童年的一种补偿,诗人是以文学的想象来补偿那曾经有过的孤独、寂寞和困窘。你看,汉口的这一都市化世界的干燥已经被宽大的生机勃勃的旷野所代替,那里有雪白的羊群和“蓝色的”草场,一个孩子的无言的孤寂也化作了人与星空的对话,化作了对生存旅程的奇妙的想象:!当星逃出天空的门槛!向这痛苦的土地上谢落!据说就有一个闪烁的生命!在这痛苦的土地上跨过!那么,我想!——十九年前,茂盛的天空!那一片丰收着金色谷粒的农场里!我是哪一颗呢!——《惊蛰》!远离家乡的孩子也容易做梦:!寂寞的屋子……!我想睡,!我做一个痛快的梦,!梦见了村庄,!蓝天有星光,!夜的角落有野火!像红色的花瓣……!——《乡愁》 不过,绿原的“童话”也并不尽是奇幻空濛的梦境,其中也不时渗透出忧伤与迷惘的调子,他的乡愁毕竟是一种“愁”,黄昏的水中也映现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忧郁》)。在充满神话色彩的夜里,诗人忽然就涌上了一阵悲伤:“带着凝固的血创/我想哭/哭一哭/白昼间被绞结的/蚯蚓和泥沙的忧郁”(《神话的夜啊……》)。春天来了,但他还情不自禁地哼出了一首“音色悲哀的歌”(《春天与诗》)。 由是,绿原的“童话”便是奇妙、梦幻与淡淡的哀伤的互相融合,这种诗歌境界多少令人想起了30年代流行的中国现代派诗歌。据绿原自己回忆说,在他初中刚刚接触诗歌的时候,的确就为卞之琳的《鱼目集》所折服过,他是“偶然从同学的案头发现一位前辈诗人的诗集,简直像发现了一盘珍珠,虽然他的题目偏偏叫做《鱼目》。”“这位前辈诗人于是引发了我的模仿本能。”(注:绿原:《人之诗·自序》,《人之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另据他的夫人罗惠先生的回顾,1938年武汉沦陷后他们之间保持着通讯,那时“读着他的信,往往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扑逆迷离,就像现代派的诗,实在令人费猜”。(注:罗惠:《我写绿原》,《新文学史料》1983年2期。)我想,这扑朔迷离一语,用来描绘绿原的某些童话诗也是贴切的,比如他那首《忧郁》就是这样的吞吞吐吐,意象跳跃,令人想起卞之琳的诗风:!圣人在想:!黄昏的烟水边!(田螺儿回到贝壳里去了),!雨落着的城楼!(晚钟被十字架的影子敲响了),!常有一个透明的声音!召唤着你的名字——!好,你该醒着做梦的客人了。 在中国现代新诗史上,象征派、现代派诗歌的确有它致命的缺陷,这就是对现实生存状况的淡漠和回避,这一缺陷最终导致了这一诗风的僵化和枯萎;不过,平心而论,在探讨诗情与意象的关系方面,以及在对诗人纤细感觉的提炼方面,它又有着一般的社会革命派诗歌所不及的重要贡献。少年绿原在超越孤独、补偿生存匮乏的过程中,多多少少地使自己的“童话”染上了几分现代派的色调,这并不奇怪,而且在事实上是有助于张开他那敏锐的艺术触角的。关于这一特点,他的老朋友阿垅、牛汉都先后作了证实。阿垅评价说:“作为一个诗人,他是敏感的,而且他底感觉极丰富。”他又引某先生的话说:“在一般诗人,病在感觉不够;而绿原,难在感觉太多。”(注:阿垅:《绿原片论》,见《人·诗·现实》第194页,三联书店1986年版。) 牛汉也感到“绿原创作《童话》时期,他浑身都是敏感的触角。”(注:牛汉:《荆棘和血液》,《学诗手记》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