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0年的一个冬日,贾平凹来到霍去病墓场,呆了三天,终于彻悟于墓侧那只“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的卧虎,立志今后要在自己的创作中追求和表现一种“东方的味,我们民族的味”(注:《贾平凹散文大系》(第一卷),漓江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265—266页。),一种“中国的气派”。 贾平凹是世界的,但更是中国的。“他的创作河流是趋世界文学而动的,但那河床却是中国的。”(注:《贾平凹文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5年3月第1版,第1页。)浸润着他的, 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精髓,而哺育着他的,则是那浑厚的黄土和源远的黄水。他立志高远,却又脚踏实地。他在创作中所要追求与表达的“我们民族的味”,在其洋洋一百多万字的散文中,给我们感受最直观而又深刻的,并不是那种毫无根基故作派势的理论张扬,而是那一篇篇生动地描绘历史上散落、渗透于民间民情风俗的鲜活作品。这种以平民的身份消解于民间的写作方式,虽为当今那些“贵族”作家们所不屑与不为,但在客观上,却正因此,袒露了潜隐在贾平凹创作的“民族的味”下面的厚实河床。 民情风俗积淀和折射着一个民族久远的历史与文化心态。然而,在中国,正统的史籍一般是不屑于“民间”的。一生对历史情有独钟的毛泽东,当年亦曾不无偏颇地说:“……洋洋4000万言的二十四史,写的差不多都是帝王将相,人民群众的生产情形、生活情形,大多是只字不提,有的写了些,也是笼统一笔带过……”(注:陈晋主编:《毛泽东读书笔记解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7月第1版,第951页。)。 所幸的是,“民间”虽常常被排斥于“正史”之外,但艺术,尤其是文学,却始终在以其特有的方式映照着这一文化遗珠。朱熹言《诗经》的十五国风篇章,为“民俗歌谣之诗”,许多现代的研究者亦认为它们是“地方民歌”,大部分为“里巷歌谣之作”。“风雅颂以性质而言:风者,闾巷之情诗。”(注:《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1版,第353页。)诸如此说,是否妥贴,可进一步商榷,但文学关注民俗的历史的源远流长,却由此可见一斑。至于张择端(北宋,生卒年月不详)的《清明上河图》,堪称为我国12世纪初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风俗民情的巨幅立体画卷,则已早有定论。民俗流传的途径固然并不啻于此,但文艺的功用,却是不应忽视的,它为后人窥探与研究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敞开了一扇别致的窗扉。而在贾平凹,以散文的体式去描绘“黄天厚土”的风土人情,开掘“民间”这座文化的矿藏,则还蕴涵着更为宏远的构想:它还是作者借以追求和表现自己艺术创作的“东方的味”、“中国的气派”,探讨国民心态和沉思民族文化的一种大胆尝试。 这种尝试,是自觉自为的。如果说,在步入文坛之初,这种尝试,在贾平凹,多少还有点朦胧与潜意识的话,那么,在“彻悟‘卧虎’”,尤其是在1982年后,这种追求与尝试,便深深地植根于其一贯的“谈艺录”与创作实践中了。 1985年,贾平凹在《四月二十七日寄蔡翔书》中说:“如果能进一步到民间去,从山川河流、节气时令、婚娶丧嫁、庆生送终、饮食起用、山歌俗俚、五行八卦、巫神奠祀、美术舞蹈等等等等作一番考察,获得的印象(中华民族不同于别的民族之处——笔者补注)将更是丰富和深刻。”(注:《贾平凹散文大系》(第二卷),漓江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182页、113页、25页。) 在1994年4月的《〈商州世事〉序》中,贾平凹写到:“……(我)自小在雄秦楚秀的地理环境、文化环境中长大,又受着家庭儒家的教育,我更多地沉溺于幻想之中。我欣赏西方的现代文学,努力趋新的潮流而动,但又提醒自己,一定要传达出中国的味道来。”(注:贾平凹:《坐佛》,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第128—130页、135页。) 在1996年6月的《〈土门〉后记》中,贾平凹提起在创作《土门》的那段日子里,“我自然是常出没于土门街市。我在那里看绸布,看茶纸,看菜馆,看国药,看酱酒,香烛,水果,铜器,服饰,青菜,漆作裱画命课缝纫灯笼雨伞镶牙修脚。”(注:贾平凹:《〈土门〉后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 把民情风俗作为自己创作的一种关怀对象,通过民情风俗去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去追溯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心态,去表现自己艺术追求的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展示着贾平凹把文学当作一种崇高的事业来追求的高远志向,同时也印证了孙见喜所说的:“贾平凹的散文大厦,一开始就筑基于民族的岩石,……他有自己体系化的构想和审美个性。他的大厦是世界的,更是自己的”(注:孙见喜:《鬼才贾平凹》(第二部),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9月第1版,第423页、648—651页、467—468 页。),民族的。 对民俗的关怀浸润于贾平凹整体的文学创作。如果说,在小说中,民情风俗的意义,充其量仅相当于舞台的“道具”与“背景”,作者对其渲染的目的在于更好地映衬人物的性格特征与精神境界,营造一种“讲故事”氛围的话,那么,在散文中,贾平凹对民俗的浓涂重彩,却是率真的、直奔主旨的。在这一类散文中,民俗是文章的轴心;这里作者对民俗的铺排,笔致是流畅的,甚至是“放纵”的,而一改其在小说创作中那种隐隐约约,担心会“喧宾夺主”的情形。欣赏作者的这一类散文,淋漓尽致,有一种阅读的快感。孙见喜对贾平凹1990年前散文创作的大致走向划分为“述情——抒理——风俗文化”三个层次,认为“商州三录”(包括《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和《商州再录》)是贾平凹风俗文化散文创作的典型与高峰标志。(注:孙见喜《鬼才贾平凹》(第一部),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9月第1版,第144页、252页、310页。)这种理论上的勾画对于感性具体的创作而言,并不一定绝对,但基本上还是比较切合作者的创作心态与创作实际的嬗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