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三月,为林贤治《人间鲁迅》一书再版举行的研讨会上,与会者对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发表了不少看法,现节录发表,以飨读者。 林贤治:说坏话是鲁迅的传统,批判就是说坏话。读过这部书的人对书的批评性意见,我是非常愿意听的。另外,在座的很多是鲁迅研究专家,对若干年来鲁迅研究中的盲点,都可以说,希望大家敞开来谈。鲁迅这个名字,就是意味着要解放思想、无所顾忌。 钱理群:相对来说,鲁迅研究中存在两个薄弱环节,一个是对鲁迅杂文的研究,与此相关联的是对鲁迅思想的研究。过去我们一直把鲁迅研究纳入在一个既定的框架中,我觉得鲁迅有一些独特的思想命题,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得到系统的研究。另外,对鲁迅后期的研究也不够。去年我在北大给学生上课,要求学生重点阅读鲁迅三十年代的那一批杂文。从杂文文体来讲,最标准的应该是那批文章。鲁迅当时在上海,面对现代大都市,有对现代都市文化的审视,我觉得这对我们现在都有意义。与此相联系的有一个问题,现在我们都在为现代化寻找思想资源,从外国找,从儒家找,但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不从鲁迅那里寻找资源?我们讲传统为什么不承认有一个五四传统?讲五四传统又不承认鲁迅传统。我认为这很荒唐。我们要总结整个二十世纪的经验,解决面临的种种问题,鲁迅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潜力很大、有待进一步开发。这不仅是鲁迅研究界的问题,也是整个中国思想界的一个任务。 王富仁:鲁迅是有自己完整的语言系统的,既不属于政治语言,也不属于学术语言,他有分解现实的独特方式,比如鲁迅是不分无产阶级文人和资产阶级文人的,他分的是“帮闲”文人、“帮忙”文人,有一些是“八哥”,有一些是“二丑”,有一些是“做戏的虚无党”。鲁迅就是通过这一套语言来分析把握现代的中国人、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其他的语言无法和鲁迅的语言重合。所以,我们用我们的语言透视现实的时候,总是不能深入到鲁迅的那个深度上去。从这一点可以看到,鲁迅这套语言被接受的程度就是鲁迅实际上被接受的程度。我认为应该用鲁迅文字中独特的意象系统来分析他所分析过的人,解剖他所解剖过的人。不过,这样做对我们来讲也是很难的。鲁迅这样做可以,我们这样做,就会成为“人民公敌”。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工作,这个工作就是要进行一种话语转移。如果有了这样的条件,我们就应该慢慢地让鲁迅的语言进入到中国人的意识系统中去,再对中国的现实作出反映,那么对鲁迅的接受度就大了。那就不是鲁迅被评判,而是我们拿着鲁迅的思想来评判现实了。 朱正:我也是写过鲁迅传的。我们五十年代写鲁迅传,的确是把鲁迅放进那样一个模式当中去的。我当时是怎么写鲁迅传的呢?所有公开发表的毛泽东著作中提到鲁迅的地方,我一句不落地全部引用了,我就以此作为立论的基础来发挥。那时,《毛泽东选集》第四卷还没有出版,但我听说当年评白皮书的几篇社论是毛泽东写的,他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说伯夷对自己国家的人民不负责任,开小差逃跑,又反对武王领导的人民解放战争。我就按照这个意思来分析鲁迅的小说《采薇》。总之,凡是毛泽东说的,我是不敢遗漏一处。现在看来,我的那部书没有什么意思了,但当时那样写也是可以理解的。假如我当时写了一部林贤治这样的书,是找不到地方出版的。 谢泳:书中的许多观点我很赞同,但其中有一段,谈到鲁迅与胡适的关系,我有些不同的看法。可以把问题转换一下,就是为什么鲁迅后来被恶势力、专制的力量利用呢?为什么他们不利用胡适呢?简单地说,国民党时期当局是排斥鲁迅的,胡适有时则在官方的一边;到了另一个时代,则借鲁迅作了这么多的文章,把这么多的东西强加给鲁迅,利用鲁迅愚弄了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四九年后,鲁迅差不多是他同时代作家中唯一一个没有被禁止的作家,在毛泽东的著作中,鲁迅是被提到和正面引述最多的一位现代作家。我想不明白。我直觉是鲁迅的思想里面有一些容易被某一政治力量曲解的成分,或者鲁迅的语言指向不是太明确,容易被别人利用。如果是进步力量的话,为什么不利用胡适呢?胡适是容易和官方妥协的人呀。在不容任何异端的时代里,却完全容纳了鲁迅,这是非常需要深入研究的。 邵燕祥:我们现在需要研究的层次。在学院里面,把鲁迅与世界各种思潮作比较,但的确还应当向青少年推荐介绍鲁迅,在报刊上有一些合适的文章。因为对今天的读者来说,特别青少年,对当时的社会背景不了解,不容易进入鲁迅的世界。普及鲁迅的工作比普及钱钟书要迫切的多,可行性也更大一些。包括向一般读者介绍鲁迅,发一篇鲁迅的作品,加一点点评。鲁迅的悲哀就是他没有速朽,他抨击的时弊,今天十倍百倍地膨胀,甚至恶化,所以鲁迅的文章今天还继续富有生命力。 张梦阳:与现有的二十五种鲁迅传比较而言,林贤治的鲁迅传的重点在第三部。它通过对比,通过对冯雪峰的审视,对胡风的审视,对茅盾的审视,特别是对周扬的审视,凸现了鲁迅的人格。五十年代我在底下听人说,实际上鲁迅跟党的关系不好,在那个时候跟党的关系不好就是一种罪过,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来说,鲁迅晚年跟党组织发生了冲突,在这个冲突中,究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很多史实的研究者往往陷在细节里面,不识庐山真面目。在鲁迅研究中,有一个研究方法的问题,就是得拉开一段距离,把鲁迅放到一定的历史框架中去理解研究。仅仅在党外人士与党的关系的框架上理解鲁迅,那就是错的。林贤治这部书的好处在于,对周扬和鲁迅的关系层层剥皮,认识到他们的矛盾实际上是精神实质的不同。鲁迅的精神实质是创造第三种时代,即既没有奴隶又没有奴隶主的时代,这是鲁迅始终的理想,后来鲁迅支持同情共产党,也是出于这一点,因为当时的共产党正是处于受压制的状态中。可是同周扬等人一接触之后发现了问题。梅志先生有一段回忆的话:“有人问我,你们反对周扬吗?我说是的。你们知道周扬是代表党的吗?知道。那么你们反周扬不是反党吗?我不敢吱声了。反党不就是反革命吗?原来如此。经他用推理法这么一推,我才恍然大悟。”鲁迅对一切形式的奴隶主都是深恶痛绝的,能不与周扬发生冲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