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学术界对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日益发展,这确实令人鼓舞。不过,国内学者对海外华人用居住国文字所写的作品,似乎尚未列入研究的日程。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否因为语言障碍?是否因为在观念上,认为用别国文字写的作品应该属于别国文学范畴,不在研究之列?对于第一个原因,据我所知,国内除了大专院校之外,每个社会科学院的外国文学研究所,都有一批外语专才。对于第二个原因,不错,用别国文字写的属于别国文学,但这里还有个特殊的情况,就是作者都是华裔,都是炎黄子孙,而且,他们(尤其是北美的华裔作家)大多叙说华裔的故事,跟祖国文化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退一步说,就算这些作者的某些作品跟华裔无关,也值得研究。 近年来,国内的文学界都在谈论“走向世界”(在此,姑且把这个具有争议性的说法理解为“走向西方”),不管你喜欢与否,这些华裔作家的作品,因其语言之便,已经先走向了世界,有些并成为畅销书,拥有大量读者。不管你喜欢与否,这些大量的异国读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这些作品来认识中华文化的。 因此,我认为国内学术界,除了注意用华文写作的海外作家之外,不妨也把视野投向用外文写作的海外华裔作家。开拓这个领域至少有几个好处:首先,研究的范畴得以扩大,跳出了单研究中文作品的局限。第二,如用比较文学的眼光来探讨,将会获得更丰富的、甚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果实。第三,对于流散海外,并在海外生根的作者,如果国内文学界注意他们的作品,翻译他们的作品,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关怀,这个关怀所孕育的凝聚力,是无法估量的。以北美而言,用华文写作的作家,绝大多数是第一代移民,他们儿女一代,能用华文写作的已凤毛麟角,他们将会用居住国的文字来写他们的故事。 在此,我想提出华人文学这个命题,把海外华文文学扩大为海外华人文学。本文将要探讨以英文写作的加拿大华裔作家及其创作。 一 艰难的开始 华人在加拿大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为什么他们在主流语言创作一直没有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他们的文学创作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崛起?这新一代的华裔作者,为他们的祖父辈和自己刻写了什么样的篇章?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得从华人的历史背景说起。 华人从十九世纪中叶就开始移民到加拿大。他们大多来自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吸引他们远渡加拿大的,首先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卑诗省的寻金热潮,以及一八八○到一八八五年兴建横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招工消息。他们远赴重洋,在艰险恶劣的环境下,忍受剥削、虐待和歧视,兴建铁路(注:余兆昌,《咸水埠》,温哥华,德格拉斯麦因太出版社,及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2页。)。不少华工死于极度疲劳、疾病和工伤(注:根据加拿大政府档案,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有六百人在建铁路时死亡。《咸水埠》,第17页。),以致在菲沙河和汤荪河一段铁路后来被命名为“鬼门关”。毫不夸张地说,这段铁路是由华工的骸骨连接而成的。一八八九年,卑诗省省府维多利亚的中华会馆,曾派人在菲沙河谷和汤荪河谷找到三百副无人认领的骸骨,送回中国安葬(注:根据加拿大政府档案,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有六百人在建铁路时死亡。《咸水埠》,第17页。)。这条铁路后来成为加拿大经济的命脉,信息的桥梁,更重要的是促进联邦政府统一的主要动力。可是,华工的贡献却没有获得承认。铁路修完之后,在典礼上剪彩庆贺的,是白人。在历史文献中,也有意无意地对此低调处理,甚至不提。铁路建成,华工失业,有些回乡,有些留下来在当地讨生活。当他们的劳力已经被榨取,失去利用价值时,便马上成为不受欢迎的异族。其实,卑诗省省政府在铁路完工前一年,就已经开始修订排华的法律,征收高额的人头税,防止华人入境(注:根据加拿大政府档案,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有六百人在建铁路时死亡。《咸水埠》,第19页。1885年加拿大联邦订立的华人移民条例规定,华人入境要交50元人头税。关于详细经过,参考艾德加·韦伯编《从中国到加拿大:加拿大华裔史》,多伦多,麦克兰得与史超维德出版社,1982年,第55-57页。这是一本关于加拿大华人的权威之作。)。一九○七年,温哥华唐人街被白人袭击,就是种族歧视白热化的表现(注:根据加拿大政府档案,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有六百人在建铁路时死亡。《咸水埠》,第31-33页,事件发生在1907年9月7日。)。 一九二三年,加拿大政府通过排华法,有制度化地歧视华人(注:根据加拿大政府档案,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有六百人在建铁路时死亡。《咸水埠》,第53页。排华法律1923年7月1日开始实施。规定只有四类华人可以入境:外交人员、加拿大出生的子女、学生及商人。从1923年到1947年,只有四十四位华人入境。相当一段时间内,加拿大华人拒绝参加7月1日的国庆节。):实行禁止华人妇女入境,不容许华人有公民权。不允许华人妇女移民入境,既可以防止华人人口增加,亦可以逼使华人离去。于是,唐人街成为单身华人男子的孤岛,不少人无法组织家庭,成为客死异乡的孤灵,千家万户长久不能团聚。因为不容许华人有公民权,他们便失去投票资格,没有社会影响力,任人宰割,而且没有资格当医生、护士、牙医和教师等,好一点的工作都没有资格申请。社会的大门,无情地向华人关闭。 为了打破这种歧视的局面,华人子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志愿报名参战。因为中国跟加拿大是同盟国,他们的要求经过争论后获得批准。战后,一九四七年,加拿大政府终于通过法律,华人获得加拿大公民的资格。从此,曾经排斥华人的学科和职业,逐渐向华人开放。在故乡苦苦等待的亲人,可以有限度地申请进入加拿大。这种制度化的歧视所造成的悲剧,延及几代人。华人就是在这个压抑的背景下,顽强地生存下来,默默作出自己的贡献。制度化的种族歧视,不利的政治经济地位,使华人社区无法形成一个平等地参与主流社会的文化气候,更无法培养起用主流语言写作的人才,以致创作上一片荒芜,这种情况,到了本世纪八九十年代,才开始改观。 二 唐人街的故事 在种族歧视笼罩之下,北美华人的聚居地,往往形成了唐人街。唐人街既是华人活动的场地,也是华人心理上中华文化的象征。它的实际范围,通常只有三几条街,就在这个小小的地域里面,囊括了华人生活的种种文化表征。不同籍贯的华人,在此设立他们的堂所、同乡会、同姓宗亲会,作为调解法庭和社区互助团体。每年假日庆典,依照传统习惯,都有功夫表演,锣鼓舞狮。从凉粉、榨菜到烧香、纸钱,到来自中国大陆、港、台的书籍报刊和录像带,在物质和精神上,提供了华人的需要。 虽然唐人街多数位于市中心,但它是个边缘存在,是个他者。对白人社会来说,唐人街是个异国风情的地域,是转换口味时偶然光顾的厨房;它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异乡人的流连之所,也是个神秘莫测的迷宫。随着国际犯罪组织的猖獗,甚至被认为是黑社会头目出没的黑暗区。唐人街是外在与内在因素作用下的结果。外在的因素,是白人的歧视、孤立、隔离,把华人推向社会边缘;内在的因素,是华人同种同文,聚在一起,以保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