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一生与日本文化及其众多日本文人、思想家保持着深厚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乃是异国间文化交流史研究的有趣题目。这里笔者将就周与永井荷风(1879-1959)、谷崎润一郎(1886-1965)两氏的思想文学交流作些考察。永井和谷崎系近代日本文学中唯美派小说家之双璧,一生著作等身,艺术思想影响跨越大正、昭和两时代,至今不衰。周作人则是以理性清明、性喜淡泊著称的唯理派作家,何以在不惑之年与两氏相遇,产生强烈共鸣,并保持思想艺术的交流关系直至晚年?这是笔者首先感到的疑惑。 周作人接取中外贤哲的思想艺术历来持有严格的取舍标准,即思想明净宽大、通古今之变、懂人情物理;艺术上讲究自然、朴实,能于洗练、糅合中见其华美者(注:周作人《苦竹杂记·后记》:“总之,不问古今中外,我只喜欢兼具健全的物理与深厚的人情之思想,混合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之文章”。《秉烛谈·谈笔记》:强调“思想宽大,见识明达,趣味渊雅,懂得人情物理,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之微小,遥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的看待”的思想,艺术,为己所喜欢。)。按此标准衡量,周所熟知的日本作家中岛崎藤村氏当最合格。特别是在《黎明前》中岛崎所显示出的把西洋文明之源的希腊世界观与日本原始神道相结合的欲意,以及晚年的《东方之门》中所追求的,以修行、参禅来消解人类现世罪恶,超越其局限性,达到身心之超越的禅境等,都与周作人的东方式审美理想相契合。1934年访日,赴岛崎之招宴时,周还借机向岛崎表达了自己的敬意(注:岛崎殁后,周特作追悼文《岛崎藤村先生》(《药堂杂文》所收),予以高度评价:“藤村先生的诗与小说以前也曾读过好些,但是最近爱看杂文,所记得的还是以感想集为多,在这里也最觉得能看出老哲人的面影,……创作中富有思想的分子,而这又有空间与时间的博大性,这是我所尊敬的作品。”又《立春前后·明治文学之追忆》评道:“藤村随笔里的思想并不能看出有什么超俗的地方,却是那么和平敦厚,而又清澈明净,脱离庸俗而不显出新异,正如古人所说,读了令人忘倦。”)。但查周作人三四十年代之思想文章,最为倾心注目,最为契合共感的是永井、谷崎两氏,则又是不争的事实。要解开此谜,查考周作人与永井、谷崎之关系,需首先考察清楚周作人30年代的思想、创作之基本境况,探索其接触永井、谷崎思想、文学,发生深刻共鸣的感觉、意识基础。 一 作为革命时代的非革命自由知识人的周作人 上海批评家陈思和据西方人类学家关于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划分理论,对近代中国文化构造和知识分子重建自身文化传统,以确立其有效之社会角色的努力,做了颇有新意的阐释。陈氏认为:20世纪的中国文化,因西方思想的闯入,打破了传统中国固有的庙堂文化(正统文化)与民间文化“封闭型自我循环”的轨迹,分裂成三个相互割裂,流动的文化形态:国家权力支持的政治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外来文化形态和保存在民间社会的民间文化形态。其中缺乏支持力量,势力最弱的民间文化直到抗战爆发前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而国家政治意识形态和知识分子自身传统的建设,因种种原因亦未取得成功。其中刚刚从“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政治——道统准一体化的传统模式中分离出来的“五四”知识分子,凭借外来文化的力量试图重建一个介乎国家政治与民间文化之间的活动空间或社会角色,但这些并未完全放弃传统士大夫理想的新知识阶层因持急功近利的“重返庙堂”的心态,致使近代意义上的,以独立思考和专业精神为基本,于政治意识形态之外参与社会改造的自由知识分子之文化传统并未得到稳固的确立(注:陈思和《民间的沉浮》,《今天》1993第4期,剑桥出版社。)。 作为“五四”启蒙运动的直接参与者,又特别关注知识分子自身文化传统的建立,被称为20世纪中国最具代表性的自由主义知识人之一的周作人,正是在上述复杂、动荡的文化背景下,经历了20年代激进的政治参与失败后,怀着极度的孤独、绝望和宿命的情绪进入了30年代独自的再造自由知识分子传统的精神探索期。不过,要简明概括地阐释周作人二三十年代之交急遽变化,不断转向、发展的思想状态,并非易事(注:可参见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及拙著《寻找精神家园》(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这里让我先引用几段他的重要文章,以窥其大略。 一、极为寂寞消沉,发表文章极少的1929年所著《伟大的捕风》。周作人面对1927年大革命失败,军阀政府及其国家意识形态排斥知识阶层的参政,《语丝》等杂志被封,反动势力和封建“故鬼重来”,知识分子几乎完全失去言论自由的现实,这样写道: 我最喜欢读《旧约》里的《传道书》。传道者劈头就说,“虚空的虚空”,接着又说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都是使我很喜欢读的地方。 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之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看云集》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