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论牛汉“文革”诗,是指牛汉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创作的诗歌,共有30多首,大多收在诗集《温泉》里,另外,还散见于《海上蝴蝶》及《牛汉抒情诗选》等诗选集中。 早在40年代,牛汉就驰名中国诗坛,是著名诗派“七月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50年代因胡风事件而受到牵连,从此被踢出诗歌队伍,在中国诗坛消失。“文革”开始后,诗人更受到“四人帮”一伙及其爪牙的迫害,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劳动改造。在这种非人的遭遇面前,诗人并不沉沦,而是以“自有诗心如火烈,献身不惜作尘泥”的无畏气概,不断笔耕,写下了大量诗篇。其中《悼念一棵枫树》、《华南虎》等作品被公认为诗人的代表作,充分体现了一个正直诗人的良知与骨气。 这些诗写在一个最没有诗意的时期,一个最没有诗意的地点——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在人人以为诗神咽了气的时候,牛汉却不断地寻找、发现、捕捉,写出了一首首活生生的诗,仿佛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充满夏日炽热生命的绿色的甲虫①,因而具有独特的美学特征。 从内容上看,这些诗是“文革”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是那段特殊历史的一种回音,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从风格上看,则呈现出悲剧美和崇高美相统一的悲壮色彩。 作为“镜子”和“回音”,诗人首先是通过歌唱被损害的生灵们来实现的。“文革”是一个蔑视“人”、践踏“人”、摧残“人”的时代。牛汉正是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出了历史最珍贵的一页,使他的“文革”诗具有“诗史”的价值。他歌颂那荒凉的山丘上,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的“半棵树”(《半棵树》);他歌颂那“祖祖辈辈/生长在乡间小道上/生长在牺口的蹄印里”,叶片“布满了厚厚的尘土,低低地贴着地面,远远望去,象一块块踏脚的石头”一样的车前草(《车前草》);他歌颂“毛竹的根”、“蚯蚓的血”和那砍离地母的枫树及地面上消失不了的图形的伤疤……这些无辜的生命,或因善良而受到踩压,或因美好而惨遭残害,纵使已是“半棵树”了,由于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还是要来劈它,且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这不正是那个黑白颠倒时代的真实写照吗? 如果说这些诗是以自然界的生灵被损害、践踏、毁灭来象征人类生命被损害的话,那么《雪峰同志和斗笠》、《关于脚》、《把生命化入大地——忆孟超》三首诗,则直接抒写了冯雪峰、孟超在“文革”期间的苦难遭遇。冯雪峰是我国现代著名的诗人、文学翻译家、文学理论家和鲁迅研究专家,曾参与了“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两个口号的论争,对促进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可是,“四人帮”一伙为了达到其篡党夺权的目的,鼓吹所谓“空白论”和“新纪元论”,肆意攻击“三十年代文艺”,“要破除对所谓三十年代文艺的迷信”②,从而对冯雪峰同志横加迫害。“文革”时期,冯雪峰与牛汉同在咸宁文化部干校劳动和改造。牛汉用诗写出了雪峰同志的高尚人格和对革命事业的赤子情怀,表现这位革命文艺先驱的高风亮节。饱经风霜雪雨的雪峰同志的脚,已是“干干瘦瘦”,“青筋弯曲而隆起”,那上面既有革命战争年代留下的敌人的“铁镣啃的伤痕”,又因“四人帮”的迫害而使他的“脚掌布满了厚厚的茧”。这双历尽苦难的脚,雪峰同志认为它们“象手一样美好”,且“比脸面重要得多”(《关于脚》)!在那种艰难困苦的炼狱里,雪峰同志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人格操守,着实让人仰慕。 孟超60年代初因创作新编历史剧《李慧娘》而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生前的形象,“被时间的风雨,冲刷得异常的简洁”,“只剩下弯曲的骨骼和不弯曲的心灵”,“他的生命洗练得不能再作一点删节”,仿佛诗人在雪地上画的一幅速写。可是“孟超咯咯地笑着”,要把自己一点不剩地化入祖国大地(《把生命化入大地》)。这是多么铿锵的话语,也是多么不屈的灵魂!诗人不仅写出了冯雪峰对祖国、人民的赤诚,也借此表达了自己的心声:“雪峰同志的话,象碧清的河水,洗涤着我的心灵”。难怪诗人自己身处逆境,却从不退却;饱受打击,也从不倒下。 由此可见,牛汉的诗确实是“文革”社会的“镜子”和“回音”,它们来自自己鲜亮的生活,是诗人用生命酿造出的苦咸的血液,是“活的诗”,具有深刻的现实主义力量。因此,也有力地证明了“现实主义”并没有在“文革”中间断,后来的“回归”之说似可商榷。 牛汉“文革”诗的悲壮忧伤而不低沉,哀婉而不萎靡,是悲剧美与崇高美的统一。 首先,牛汉“文革”诗具有悲剧美 由于“‘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民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一场特殊的政治运动,其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悲剧性。作为“镜子”与“回音”的牛汉诗歌,当然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悲剧性的烙印。像华南虎、长天鹰、大根块、车前草、半棵树、大枫树等形象,无不渗透着沈烈的悲剧精神。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牛汉的“文革”诗,正是为我们抒写了美好生命遭受摧残乃至毁灭的悲哀。在《悼念一棵枫树》一诗中,诗人以饱含生命汁液的抒情形象,塑造了一个高贵的死,美丽的死。诗的开始,就着意抒写枫树的死给大地带来的震颤:“几个村庄/和这一片山野/都听到了,感觉到了/枫树倒下的声响/”;“家家的门窗和屋瓦/每棵树,每根草/每一朵野花/树上的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是由于悲哀吗?”营造了一种悲剧气氛。接着由枫树的清香转而写到枫树的品质,进一步加深了悲剧氛围,进而揭示出枫树的悲剧是由于它有直挺挺的庞大身躯才招致无辜地被砍伐。而枫树更深一层的悲剧就是她的最高洁的内质,生命的全部美的价值,只有当她已经被毁灭尽净时,才得以第一次向他人展现出来:“枫树/被解成宽阔的木板/一圈圈年轮/涌出了一圈圈的/凝固的泪珠”;“泪珠/也发着芬芳”。只有在这一刻,人们才惊异地发现,这表皮灰暗粗犷、散发苦涩气息的枫树,竟蕴藏了这么多的芬芳!同时,诗歌还表达了大自然对枫树的留恋,进一步渲染了悲剧气氛。特别是诗的结尾处,力量更为深沉。“伐倒了/一棵枫树/伐倒了/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它暗示出:枫树的死,不仅是树的悲剧,同时也是“大地”的悲剧。因此,悲剧性是贯穿于诗歌始终的。牛汉就是这样用枫树的死,来象征着那个特殊时期一个个无辜被害的革命烈士的死,象征着千百万人民对他们的沉痛而愤怒的悼念③。读这样的诗,不仅引起人们的惊赞和振奋,而且还给人以深沉的悲悯、同情和激愤的强烈感受。这就是悲剧带来的美感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