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幽默并非国产,尽管现代中国内忧外患,但是在30年代初期、中期,以林语堂先后主编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为主要阵地,确曾掀起一股颇有影响的幽默思潮。“中国的寂寞的文坛上,东也是幽默,西也是幽默,幽默大有风行一时之概”(注:郑伯奇:《幽默小论》,《现代》1933年4卷1期。),以至于那几年一度被称为“幽默年”。直至抗日战争爆发,随着林语堂赴美,《人间世》、《论语》相继停刊,这股幽默思潮才在文坛上消退。 恰在这股幽默思潮乍起之时,刚从英伦归国的老舍,被宣布为《论语》、《人间世》的“长期撰稿人”、“特约撰稿人”。于此期间,他创作了大量闪耀着幽默光辉的优秀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离婚》(1933),《牛天赐传》(1934),《骆驼祥子》(1936),《文博士》(原名《选民》,1936),短篇小说集《赶集》(1934),《樱海集》(1935),《蛤藻集》(1936)等,成为蜚声海内外的幽默大师,把中国现代幽默小说创作推向了高峰。正如曹禺所指出的:“他的作品中的幽默是今天中国任何作家所没有的。美国的马克·吐温以其幽默在美国和国际上享有那么崇高的地位,那么我们的老舍先生也可以与之媲美的。”(注:曹禺:《我们尊敬的老舍先生》。) 作家风格是时代要求、文学风尚与个人美学追求的结晶。因此探讨老舍幽默风格与中国现代幽默思潮的关联,对于我们深入把握老舍艺术个性的历史生成及形态特征,都将是大有裨益的。 一 幽默乃英文Humour的音译,属喜剧美学,笑的艺术。 20世纪初,当中国“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精神”(注:陈独秀:《文学革命论》。),Humour才伴随欧风美雨进入国门。1906年王国维首先使用“欧穆亚(Humour)之人生观”的概念阐发屈原的思想和文学精神。(注:《王国维文集》P239。)1924年林语堂在《晨报副刊》撰文《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和《幽默杂话》,正式将Humour音译定名为“幽默”,并加以提倡。 几乎同时,远在英伦讲学的老舍,在寂寞的海外,连续创作了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1925),《赵子曰》(1926),《二马》(1928),一开始便以鲜明的幽默风格引人注目,打破了“五四”以来幽默小说园地一度沉寂的局面,给文坛吹来一股清新的风。 “五四”新文化的洗礼和英伦之行又给青年老舍以西方幽默艺术的滋养。英国幽默大师狄更斯的作品是他在那时候最爱读的,下至于乌德豪司(P·G·Wodehouse)、哲扣布(W·W·Jacobs)也都使他欣喜。而乌德豪司和哲扣布亦为当时英国妇孺尽知的幽默小说家。他说:“我是读了些英国的文艺后,才决定也来试试自己的笔”,正是《尼考拉斯·尼柯尔贝》(Nicholas Nickleby)和《匹克威克外传》(Pickwick Papers)决定了他小说创作的形式,“一拿笔,便向幽默这边滑下来了”。(注:老舍:《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所以,他的早期小说中的幽默带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为追求“写得好笑好玩”(注: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以致于像些滑稽舞。 由此可见,20年代中期林语堂和老舍即各自开始了幽默的倡导和创作,虽然他们尚缺乏文学自觉意识,但是为中国现代幽默思潮的兴起起到了先导作用。 二 30年代从《语丝》战阵中退下来的林语堂,联合自由主义文人陶亢德、邵洵美、徐讦等,创办并主编了《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全力提倡幽默。而在当时高压政策下,“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出来。笑笑既不至于得罪别人,现在的法律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以断言的”(注:鲁迅:《从讽刺到幽默》。)。于是想要幽默而终于透露色彩的,想显色彩而终于不免幽默的,便都在同时同地出现了,幽默思潮在中国文坛呼啸而起。不用说林氏主办的幽默刊物,就是不论捧起哪一种报纸或杂志来看,大都总有几篇含着幽默性的文章。 在这时期,老舍由海外归来,获得“笑王”称号,(注:陈逸飞:《老舍早年在文坛的活动》,《芒种》1981年9月号。),自然被列入《论语》、《人间世》等幽默刊物的撰稿人名单,成为这次幽默思潮中的“弄潮儿”。 幽默倡导者们有感于在封建宗法制的社会系统中,“正经话太正经,不正经话太无体统”,认为缺乏幽默是“中国文学史上及今日文学界的一个最大缺憾”,所以刻意引进幽默(注:林语堂:《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晨报副刊》1924年5月23日。)。短短的几年里,世界幽默的历史在这里很快地反复了一番,从阿里斯托芬到萧伯纳,从果戈理到左琴科,从长谷川如是闲到鹤见祐辅等都登了场。中国喜剧的传统也在这里很快地考察了一番,从老庄到陶潜,从孔子到李渔,从枚皋到东方朔等都亮了相。倡导者们在世界文化背景上,把幽默推为“一国文化的极好的衡量”,断言:“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其结果必有天下相率作伪的生活与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内心上老朽霉腐,……神经过敏,歇斯底里,夸大狂,忧郁症等心理变态。”(注:林语堂:《论幽默》。)给幽默以前所未有的地位,主张“于众文学要素中,注重此一要素”(注:林语堂:《今文八弊》。)。 老舍也借助这一幽默大潮,“用世界上最精确的学说”,“论辩出自家的价值何在”(注:老舍:《文学概论讲义·引言》。)。他从人类意识出发,认为“笑是有益于身体的”,“笑是有益于精神上的”,从而坚信“以招笑为写作的动机,决不是卑贱的”(注:老舍:《滑稽小说》。)。他对世界文学加以审视,感到“枯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注:老舍:《谈幽默》。),更加认定“幽默与伟大不是不能相容的”(注:老舍:《我怎样写〈牛天赐传〉》。)。他总结个人创作的成败得失,体悟到离开幽默,“总缺乏自然的情趣,像描眉擦粉的小婆娘”,失去了“天真可爱处”(注:老舍:《我怎样写〈猫城记〉》。),所以决心“返归幽默”(注:老舍:《我怎样写〈离婚〉》。)。尽管当时道统的“正人君子”以其为鄙俗的“野腔无调”颇看不起,左翼的“战士”也“总以为幽默是英国绅士醉饱之余的玩艺儿”,“很不以为然”(注:吴组缃:《老舍幽默文集·序》。),老舍的朋友们出于爱护之心,亦常劝他不要幽默。但是他最终作出理性的选择,立意要幽默,且自此以后毫不动摇。可以说,他的小说的代表作,扛鼎作,压卷作,无一不具有幽默风格。这种高度的文学自觉正得益于此次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