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现代独立性的坚守 1 关于鲁迅的独立人格与独立思想,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有异议。但是,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首先就是长期以来有人由于各种原因而片面地理解或片面地解释鲁迅自己所说“遵命文学”的含义。遵奉“革命的无产阶级”之命是广泛流行的结论。然而,我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遵奉无产阶级之命的。查鲁迅的生活,在他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没有一个能够影响他思想的无产阶级分子出现在他的身边。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被认定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般是陈独秀和李大钊,但我却找不到任何材料证明他们曾经命令鲁迅或者鲁迅遵奉他们的命令。 “命令”过他的只有钱玄同。全部的过程正如《〈呐喊〉自序》中所讲的,鲁迅正在抄古碑,钱玄同来请他写文章。而他的态度却是:“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得到的回答是:“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于是鲁迅被说服,承认“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鲁迅答应给《新青年》写文章,考虑到“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在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将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注:《呐喊·自序》。)这是一个说服的过程。 鲁迅之所以被说服,决定的因素在鲁迅自身。原因就在于他本人虽然因为思之甚深面对中国这间铁屋子几乎绝望,但是,却早有更深处不甘绝望的反抗意志。正因为这样,当新文化运动到来时他已经不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看到了曙光,有了一点希望。在《随感录三十八》中,他说:“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这已经是与新文化运动领袖集团的主要人物非常一致的认识了。 其实,鲁迅自己解释得很清楚:“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首先,这“命令”是“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同时,命令主体实际上是新文化运动对积极向上精神的必然要求。对于这种要求,鲁迅的确遵从了,为了五四新文化阵营共同的目标,他努力在作品中表现出希望的亮色。但这同时也是他自愿的选择,而不是对什么权威的服从。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他的一切都是自动选择的结果,而不是遵命的结果。 2 另一个问题是他与左联的关系。鲁迅参加了左联,这是无法改写也不必改写的事实。有人为此而赞美他,因为他进入战斗集体去从事遵命文学活动;有人攻击他,认为他终于向论敌投降。来自不同方面的褒贬都否定着他的独立人格和知识分子独立的话语立场。 事实上,只要不为某种纱幕所遮蔽,就不难看到,鲁迅虽然参加了左联,但与左联却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从他与左联的复杂关系,可以看到他绝不盲从的各种表现和无法改变的个性主义。 对于一般人来说,组织意味着一种依靠。缺少自我的人或者用鲁迅的话说缺少“个人的自大”的人尤其需要组织。鲁迅是孤独的,加入左联本可以是解脱之途,即使主体的独立性丧失,也可以换得挑避自主的轻松。因为自主与自由都需要代价。然而,鲁迅注定了是悲剧式的,加入集团不但没有消除精神的孤独和焦虑,而且背起了更为沉重的十字架。一方面,作为一种自学选择,他努力相信通过阶级斗争的方式可以解放劳苦大众,因为他知道在中国现实的土地上他的国民性改造工程路途是多么漫长。另一方面,他更知道,在中国现实的基础上对民众的迁就意味着什么,作为五四新文化精神的承载者,他不愿意看到与现代性目标相背离的结果。同时,他又清楚的知道:“……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注:《华盖集·这个与那个》。)所以,在投身于左翼文学运动的时候,他没有因此而变得更轻松,而是承受了更多的痛苦。给他带来更多痛苦的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与集团的矛盾。因为他虽然参加了一个否定知识分子自身立场而获得大众立场的集团,却没有因此而放弃他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性。 鲁迅往往被看作左联领袖和左翼文坛的盟主,但他的左翼文坛旗帜和盟主的地位,不过是因为他的影响和成就所致。其实,他一直不是合格的左联盟员。他从不参加左联搞的飞行集会,不赞成左联领导人的种种主张,不接受任何人试图强加给他的教导,很少参加左联的会议,不尊重领导,不团结同志,称领导为“元帅”、“工头”、“奴隶总管”……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中国的任何集团都不允许这种成员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