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对鲁迅独立思想的形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由于接受主体的知识结构、接受环境和接受目的等原因,使得以反理性为特征的西方现代主义,在鲁迅的思想形成过程中,表现出了以理性的核心的近代哲学精神。 一 鲁迅是在日本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具体地讲,是通过日本当时的哲学思想氛围,对以克尔凯廓尔、叔本华、尼采等人为代表的人本主义思潮产生了兴趣。作为西方现代派的一支,人本主义对人的个体、人的意志等问题的关注,引起了鲁迅思想的最初话题。在1907、1908年发表的5篇文章中,鲁迅称赞尼采等人的思想是对19世纪文明史的反省、批判,预言它将是新思想的征兆,新生活的前驱。“五十年来,人智弥进,渐乃反观前此,得其通弊,于是渤焉兴作,会为大潮,以反动破坏充其精神,以获新生为其希望,专向旧有之文明,而加之掊击扫荡焉。”(注:《文化偏至论》。)事实上,鲁迅是为了批判的武器而欣赏尼采等人的,他所看中的,并不是尼采等人的哲理,而是他们对当时社会提出的怀疑与否定。此时的鲁迅,通过尼采等人的学说,对十九世纪后叶人类精神的变化已有所察:“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趣,而主观内面之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以萌生,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注:《文化偏至论》。)很显然,鲁迅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关于物质阻碍了精神的观念,把物质的文明与精神的衰微联系了起来。 章太炎曾劝在日留学的鲁迅等人,不能将学问当作生活的手段,学者必须有立身的职业,如医生,思想才能独立。(注:周作人《苦口甘口》。)对鲁迅影响很大的章太炎的这种职业观,并未被鲁迅接受。鲁迅认同的是章太炎关于知识分子对于中国政治危机、文化衰退的责任感,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这种认同,连同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价值取向的影响,使鲁迅并不热衷于科学、实业救国的思想,而是要在精神领域里,张扬个性、倡导启蒙。这种对于独立个性的张扬与追求,又与当时日本学界对尼采的介绍、理解有明显相似的地方。明治时代的“政治青年”,就曾把尼采的个人主义解释成为国家进步的一个必要条件,认为“为了日本国家的独立,个人的独立是第一个绝对必要的条件”。(注: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应该说,留学日本的鲁迅,是在上述的前提下接受尼采等人的。西方现代主义也正是在这个条件下,才对鲁迅的思想形成起作用的。 由此出发,鲁迅认为中国摆脱危机的希望“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诚若为今上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帮国亦兴起。”鲁迅这里的“个人”是近代的理性的人,而非它的借出者的非理性的人。 这可以从鲁迅对他所否定的“个人”的对立物的解析中得到证明。 鲁迅批评当时鼓吹工商救国者和立宪众治救国者,称他们为“伪士”,所谓的“伪士当去,迷信可存”。(注:《破恶声论》。)认为“众治”很容易沦为“借众以陵寡”的借口,其结果比暴君更厉害。鲁迅认为欧洲革命时期出现的“众治”,是对往昔独裁政治的反动,但“众治”思想,把“众”的意义过于扩展,结果是压缩了社会成员的意义,形成一种:“偏至”。为此鲁迅倡导“神思宗之至新者”的新理想主义,通过引用叔本华、克尔凯廓尔、易卜生等人的思想,说明个人自由发展的意义。在《文化偏至论》中,鲁迅描述了“神思宗至新者出”的历史背景。“文明无不根旧迹而演来,亦以矫往事而生偏至”。偏至的表现是“物质也,众数也。”强调物质的结果,是“视若一切存在之本根,且将以之范围精神界所有事。”而众数则使“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于是在19世纪末叶,才出现了被鲁迅称为希望的“神思宗之至新者”,强调“入于我识,趣于我执,刚愎主己,于庸俗无所顾忌”的个性。 鲁迅把对个性的强调,与传统的“中国之治”联系起来,更表现出启蒙的色彩。“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樱”,“老子书五千语,要在不撄人心;以撄人心故,则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无为之治;以无为之为化社会,而世即于太平”。这种“中国之治”,进而成为国民性的一个突出特征,要想改变中国落后于世界的局面,必先改造社会的主体即人,而庸众是无法改变自己的。所以只得待英哲出,故而鲁迅呼唤“摩罗”之士,“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 这时的鲁迅,在极力张扬的个性之中,充满了乐观向上的情绪。鲁迅对西方现代主义思潮进行了东方式的改造,使之成为批判的武器,用充满自信的理性精神,鼓吹启蒙,并认为这是中国的希望所在。对独特的、主观的个体的尊重与强调,是这一时期鲁迅思想的一个核心主题,有意思的是,它是建立在由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尼采的超人、克尔凯廓尔的孤独个体所构成的理论背景之上的。这些本是对传统理性哲学批判的现代主义,在鲁迅这里变成了确立其启蒙特色的理性主义精神,武器的批判变成了批判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