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中断和延续 在整个80年代一直保持着强劲势头的先锋诗写作,至80年代末突然陷入了不可名状的命运颠踬之中。我无意为先锋诗在九十年代的境遇勾勒一幅灾难性的前景;事实上,当代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过程所具有的、往往以戏剧化方式呈现出来的复杂性,已经令我无法在原初的意义上使用“灾难性”一词。这不是说灾难本身也被戏剧化了,而是说人们对灾难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浸透了浓厚的戏剧色彩。在强迫性遗忘机制和急于摆脱巨大的精神屈辱经验(包括道德上的不洁感)所导致的欣快症倾向的双重作用下,它似乎不再具有被遮蔽的、可供探寻和汲取的现实内涵,更谈不上凝聚力和灵魂的净化作用了。它既不能唤起恐惧(由于有太深的恐惧),也无从令人振奋(一种太纯粹的诉求),其功能介于颓唐和亢进之间。当意识形态的强控制和经济活动的优先权巧妙地合纵连横,从而使权力和金钱的联合专政与大众媒众的商业化操作所诱导的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潮流彼此呼应,成为无可争议的社会性支配力量,而这一切又和人们对现代化生活的迫切向往纠缠在一起时,我们甚至难以确切地勾勒出所谓“灾难性”的边界。 在这种情况下,如同欧阳江河在《89'后国内诗歌写作》一文中所尝试的那样,从“专注于写作本身”的角度论述先锋诗以89为契机实现的“历史转变”,或许更为正当。不过,有些问题因此也就变得更需要深究。欧阳江河写道: 对我们这一代诗人的写作来说,1989年并非从头开始,但似乎比从头开始还要困难。一个主要的后果是,在我们已经写出和正在写的作品之间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中断。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诗歌写作的某个阶段已大致结束了。许多作品失效了。就像手中的望远镜被颠倒过来,以往的写作一下子变得格外遥远,几乎成为隔世之作,任何试图重新建立它们的阅读和阐释的努力都有可能被引导到一个不复存在的某时某地,成为对阅读和写作的双重消除。 确实,“深刻的中断”当时是一种普遍的感受。作为“后果”的后果,这使得本来就非常可疑的写作的意义在一些诗人那里几乎是转眼间就沉入了虚无的深渊;而对另一些诗人来说,“写作将如何进行下去”已不只是某种日常的焦虑,它同时也成了陈超所谓“噬心的时代主题”。然而,把造成这种“中断”的肇因仅仅归结为一系列事件的压力是不能让人信服的,除非我们认可先锋诗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对历史的消极承受。时过境迁,在最初由于尖锐的疼痛造成的幻觉有可能代之以较为平静的回顾和反思后,我们或许可以更多地根据诗歌自身的发展,说它们充其量起到了某种高速催化的作用。另一方面,这种“中断”无论有多么深刻,都不应该被理解成一个戛然的突发事件。它既很难支持“开始”和“结束”这样泾渭分明的判断,也无从成为衡量作品“有效”或“无效”的标尺。关于这一点,只要阅读一下欧阳江河自己的两个组诗,即《最后的幻像》和《致友人》,就不难得到印证。这两组诗同样不缺少他所说的“那种主要源于乌托邦式的家园、源于土地亲缘关系和收获仪式、具有典型的前工业时代人文特征、主要从原始天赋和怀乡病冲动汲取主题的乡村知识分子写作”资质;但前者尽管写于1988年11-12月间,却已通过标题透露出足够鲜明的告别意向;而后者尽管写于1989年9月-10月间,却非但没有结束漫长的告别,反而一再撞响那“有时比一个时代的终结更为辽阔”的“弥留之钟”。更有说服力的是,它们即便在今天读来也仍然令我们感动,甚至比当初更感动;换句话说,它们并没有因为与一个业已逝去的时代,或某种已成昨日黄花的写作方式的致命关联而“失效”,至少在阅读层面上如此。 但这样一来,所谓“深刻的中断”岂非被抽空了意味?对此我的回答是,必须在同时考虑到“延续”和“返回”这两种倾向(不仅仅是相对于80年代,但“回到诗本身”正是先锋诗在整个80年代一以贯之的响亮追求)的前提下,并基于三者的互动关系,才能更深刻地领悟“中断”的意味。并没有从天上掉下来一个90年代,它也不会在被我们经历后跌入万劫不复的时间深渊。这里作为历史的写作、写作的现状和可能的写作之间所呈现的并非一个线性的过程,而是一种既互相反对,又互相支持的开放性结构;其变化的依据在于诗按其本义地在自身创造中不断向生存、文化和语言敞开,而不在于任何被明确意识到的阶段性目标——不管它看上去有多么重要。 不妨落实到具体的有关问题,例如,“对抗”这一先锋诗的传统主题在90年代是否具有新的可能性问题继续我们的讨论。由于这一问题牵涉到对先锋诗极为敏感,在前苏联和东欧发生剧变、全球性“冷战”时代宣告结束后又显得格外不可回避的所谓“意识形态化写作”,诗人们就此表现出高度警觉是必然的;因而,可以把欧阳江河于此所持的否定态度理解成某种“过度阐释”式的策略。但断然宣称对抗主题的可能性“已经被耗尽”则是另一回事。正如不应把当代现实和精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对抗因素和“意识形态幻觉”混为一谈一样,我们也应该仔细甄别使对抗主题在向变化着的历史语境敞开的过程中焕发出新的活力,和简单地重复早期“朦胧诗”那种意识形态对抗之间的差异。饶有兴味的是,欧阳江河本人恰恰属于率先寻求这种“新的活力”的诗人之一,并且很可能走得最远。写于90年《傍晚穿过广场》表面上没有涉及对抗主题,实际上却巧妙地借助“广场”这一被从不同方向、以不同方式反复强调的时代“圣词”所唤起的有关记忆和期待,从反面不着痕迹地直接进入了主题内部。这里,新的可能是通过对“广场”作为传统的对抗场所被赋予的神圣性,以及主题本身在意识形态框架内历来具有的、黑白分明的僵硬对峙色彩的双重消解获得的。这种消解伴随着另一个似乎越来越令欧阳江河着迷的主题,即时间主题的呈现;因为正是时间揭示出,“从来没有一种力量/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长久地粘在一起”。然而,使对抗成为不可回避的道德和良心的界限并没有因此归于消失;甚至相反,由于诗人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以道德和良心的主体自居的话语立场(这正是所谓“意识形态化写作”的特征之一),它变得更锋利了。它像一柄双刃剑,在生命既短暂易逝又追求永恒的悖谬中,在一个“幽闭时代”的深处,同时劈开了那些“坚硬的石头脑袋”和人们心中珍藏着的“影子广场”。它提醒“两手空空的人们”“在穿过广场之前必须穿过内心的黑暗”,从而重新体会“生存的重量”,并且有可能换一种眼光,重新看待被“石头的重量减轻了”的“肩上的责任、爱情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