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许树森: 自去年下半年“北京文学季评”开栏以来,已有“北京文学的现状与流向”、“北京女性文学”、“关于文学现实主义”三组专题讨论与读者见面,引起了界内人士的关注。从本期起,我们准备用三个季度的时间来专门进行“北京作家作品论”的研讨。“作家作品论”不仅是地域文学研究的基础,而且是其重要内容;尤其在北京地区生活的当代作家,至今已经形成五世同堂的可观格局,这既令人欣慰,同时也更增加了认真去考察这一创作群体的必要性。本期推出的评论对象——王蒙与刘震云,是在不同时期崛起的作家;他们年龄不同,经历有别,风格迥异,但都同样活跃于当今的北京文坛。限于版面,再者“季评”也无意于对他们的创作作全面论述,而只是取“一个方面”、“一个角度”或就“一个问题”、“一种现象”谈谈一得之见。这里发表的两篇文章,正是如此。 迷失与逃亡 ——对王蒙“季节系列”人物的一种解读 正当当代文坛热热闹闹地趋“后”迎“新”之际,王蒙却躲在边缘,连续发表三部长篇系列小说:《恋爱的季节》(1991)、《失态的季节》(1993)和《踌躇的季节》(1997),这三个长篇是王蒙以往创作的创新性发展。在三个“季节”里,王蒙舍弃了他善于把玩的各种先锋技巧,转身潜入了历史记忆的深处,重新开启那已经蒙尘的,记载着他血和泪的时光宝盒。此次下潜,似乎不是为了寻找那件馨香四溢的“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而是一次“灵的境界”上对历史的重新反观,一种类似自由心境(指创作)状态下的灵魂观照与精神漫游。这种精神漫游的导游者就是小说的主要人物钱文。可以说,钱文的视角与心理历程,几乎也就是叙事者的视角和心理历程;钱文的探索,也可看作叙事者的精神探索。本文打算透过钱文这一人物精神世界的嬗变,抓住几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叙事代码,对季节系列作一次尝试性解读。 一、从狂喜到沉思 众所周知,近百年的中国史是民族的苦难史,它深深地积淀于每一个人的心中,成为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心理。从“五四”直到现在的文化文本中(包括经典讲话),这种心态仍在无限延伸。三个季节中的主人公钱文融入社会的时代,恰好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摆脱这一噩梦般的辉煌时期,到处是鲜花、到处是歌声、到处是狂欢、到处是庆典和仪式。“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幸福的花朵已经在每个角落含苞待放,幸福的鸟儿已经栖息在每间房子的窗口。”(《恋爱的季节》第一章)在这铺天盖地般涌来的欢庆人流中,少年钱文犹如处在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所说的“镜像阶段”,刚刚睁开眼睛就被欢庆的氛围所淹没,别无选择地裹入了那“滚滚洪流”之中。 拉康认为,人类在自我主体建构中,离不开三种状态:即“想象界”、“象征界”和“现实界”,三者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结构,主体的位置就在这三界的平衡之中。想象界又称人类的“镜像阶段”,是主体面对世界对自我的第一次确认。得到自我确认的主体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会很快坠落入象征界,一种虚幻的理想错觉之中。而无处不在的现实界,总是时时规范着其它“两界”,使主体感到现实的无时不在性和不可超越性。用拉康的理论去解释钱文的主体建构特性,也同样适用。 钱文出身于一个潦倒的小知识分子家庭,周围世界的“不公正”使他“天然倾向革命”。革命这一令人心醉神迷的民族梦和时代神话,对钱文有着无穷的感召力,小小年纪,当他还是一个12岁的娃娃时,就已经和地下党建立了经常联系,能自觉地、如饥似渴地阅读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并在14岁时成为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从某种意义上说,《恋爱的季节》是对民族革命神话的再次演绎和重写。民族解放的神话不可思议地感召、统摄着整个民族的灵魂,钱文和伙伴们完全被它所折服。为了它,宁可上刀山、下火海也决不屈服。在万分危急的时刻,钱文几次与地下党领导人“沈大哥”接头,将生死置之度外,足见其对理想的忠诚和执着。 “众里寻他千百度”,猛然间,几代人梦寐以求的“神话”终于变成了现实,街道成了欢腾的海洋,钱文和他的朋友们像一群小鱼,在海洋里嬉戏浪游。他们一时间被眼前的仪式和庆典所迷惑,好像一切都已解决了,一切矛盾都已抹平,剩下的永远是鲜花和荣耀。他们像刚出生的孩子,在镜子里第一次窥见了自己的形象:革命青年、团干部、诗人、国家主人等等,诸种语码可谓众词一义,他们是佩戴鲜花的主人。“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缨络”编织的美好生活,会一天更比一天强。钱文和他的同伴们狂喜、歌唱、欢呼雀跃,有用不完的劲,耗不尽的热情。但是,随着日子的流逝,街道恢复了平静,神话般的仪式也渐渐远去,生活中诸种矛盾和不尽人意之处时隐时现,他们由自我确认时的“狂喜”,慢慢落入“象征界”的汪洋大海之中。像一艘远航的大船,恋爱季节的青年群体起锚远航,几天前还在甲板上不停地唱歌跳舞、恋爱、狂欢、游戏(包括恶作剧之类),忽然间大船搁浅,分手的场面过早降临。他们开始了沉思,彼此间有了矛盾和隔阂,甚至猜忌和无意识的竞争。 钱文作为这团体的一员,最具上述特点,最先从“狂喜”状态下回过神来的就是他。他少年时代就被革命理想所浸润,其个人文化性格几乎是单色调的,只是随着阅历的增长,他敏感的个性气质又慢慢占了上风。这样说并非武断,我们可以从小说的一些叙事符码中找到某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