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年多时间,我一直在读一批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其中有刘震云、张炜、余华、苏童等人的大多数作品,还有方方、何顿、邱华栋、陈染等人的部分小说。我读这些多半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和朋友们委托的任务。去年年底,当我将最后一件任务《逃遁与陷落——苏童论》寄给朋友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轻松,便立时借来几本外国小说,换换口味、喘口闷气。在借来的这些外国作品中,我读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是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在这篇小说中,人心与人心间、人心与自然间那种温馨的亲合、神秘的感应,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主人公对于果园、对于苹果树、对于大海的那种迷恋,对于果园里纯朴的村姑曼吉的怦然心动,对于海滨旅馆里典雅淑女斯妲拉的倾慕与追随,曼吉对阿瑟斯特的温柔而又火热的倾诉,斯妲拉对于男主人公的含蓄而又灵慧的引诱,等等等等,无不充满了对于生活的诗性感悟,对于人性的丰富体验和理解。这部小说的故事和结构都十分单纯,可是作品本身是颇为丰富的。我不能不承认,类似这部小说的作品,的确可以让读者的心灵得到诗性的滋润,变得丰富而细腻、灵慧而馨香。 换换口味的愿望果然实现了,喘口闷气的目的却无法达到。因为我一边读这部作品,一边老把它与我所熟悉的中国作品对比。这种对比实在太鲜明了,以致于让我越对比越感到情抑气伤。情抑气伤的原因在于,那些中国作品是那么冷酷、严峻、荒寒,叫人越读越感到心灵发冷、发硬、发麻、发木,久而久之,你简直不知道温馨是什么,灵慧是什么,简直不知道文学还可以带给你慰藉,带给你滋润。为了与《苹果树》的内容相类论,我特意罗列若干关于男女私情的处理,来观察一下中国文学的冷硬与荒寒。 在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中,袁绍不惜血流成河,从曹操手里抢来了他所心爱的沈姓小寡妇。后因曹操好一阵穷追猛打,袁绍兵败而逃。沈姓小寡妇拼力爬上袁绍的逃船,袁绍却着其侍卫一脚将小寡妇踹下。曹操逮住小寡妇后,一点也不念认旧情,严酷地将其处死。在这两个热血男儿心中,人性的温柔的一面、怜爱悲悯的一面、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一面,却已经死灭得无踪无影,读者所能感到的,只是两颗嗜血的心灵,两颗冷硬的心灵。也是在这篇小说中,当大饥荒渐渐向人们逼近时,掌握权力的孬舅将情人从食堂炊事员的岗位上撤下来,再也不想对她有所照顾和保护,还公然宣布:以前要睡她,所以让她当炊事员,现在都饿成这样,不再有力气睡她了,干吗还要照顾她呢。这份赤裸裸的绝情绝义,更是冷硬到顶点。刘震云的小说在整体上都是这么干硬这么萧索,一点水汽一点柔婉一点润泽也没有,叫人越读心理越发紧发怵。 苏童的小说倒是到处都水汽弥漫,但这水汽中并无柔婉润泽,而是给人以潮湿的、糜烂的、黏乎乎的感觉。《南方的堕落》中李昌与落难女子红菱私通导致了红菱怀孕,他为了逃避责任,竟然在夜深人静时将红菱扔进了臭水河里。《樱桃》中的白樱桃在整个住院过程中,没有一个人来看她,也没有一个人给她写一封信表示关切,连她的男朋友也不寄来一句问候,她在这样的荒寒之中干死枯死。《门》中的毛头女人也因为得不到异性的关怀与亲呢而上吊自杀。在《园艺》、《已婚男人》、《离婚指南》等等小说中,一对一对的男女都在猜忌、冷漠、遗弃、背叛中相互纽结、相互纠缠、相互伤害、不但落个两败俱伤,还常常闹得天崩地裂。 方方《风景》中的七哥,从小受尽了凌辱与伤害,谁也不曾把他当人看。他是在真正干硬冷漠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当他面对婚姻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背弃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同事,而选择了一位有较好家庭背景的残疾女性。他已经不相信或曰不看重诸如青春、女色、情感、情欲、自尊等等最基本的人性需求,而只看重地位、权力、金钱这样的非人性的事物。他内心的干涸与枯萎已临极顶。 这种冷硬干枯、寒风凛冽的气质,不独表现在男女私情上,也表现在其他几乎一切领域。张炜的《秋天的愤怒》和《秋天的思索》是那样沉重压抑、那样寒气逼人。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充满了掠夺与欺骗,《现实一种》则是血淋淋的兄弟残杀、《一九八六年》是更加血淋淋的自戕和整个世界对这自戕者的冷漠和遗弃。这些文学人物好像都给抛到了既无水分、也无阳光、既无人烟、也无鸟兽花草的荒漠之中,他们在这样的荒漠中无望地期待、无望地挣扎。可是,这个荒漠是如此广大无边,他们无从寻找任何资源来滋润自己、营养自己,无从寻找任何途径来培育自己、发展自己。四面都是干冽、四面都是萧索。最后他们既不期待也不挣扎,他们和他们的心灵都成了这无边荒漠的一部分。 这样的气质决不是某几位作家某几部作品所独有的气质。在我的印象中,这就是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气质。而且,这种气质在越是优秀的作家身上表现得越是显著。这一事实不仅令人惊讶,而且令人悲哀。应该说,这些优秀作家都在漫长而又艰难的努力中找到了一点什么,他们形成这样一种冷硬荒寒的文学气质乃是得自于生活的暗示。生活所给予这一批或曰这一代优秀作家的刺激与暗示竟然如此相同,以致于他们能够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题材和不同故事中如此忠实地凸突出这样共同的诗学特征。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是生活的冷硬导致了一代作家文学气质的冷硬,是心灵的荒寒导致了一代作家文学气质的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