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历来是最富有个人梦幻色彩的,同时,诗在本质上又是一种人类自由精神的传达。诞生在苦难、战斗年代的东北新诗,在同东北父老乡亲命运休戚相关中艰难跋涉了30年。它的使命是沉重的,它的声音是多姿的,它的足迹让人体味到了抗争压迫、追求自由的东北民众生命状态的本真存在,也再次印证了一切真正的文学产生的本原。回溯东北新诗诞生的最初10年,便可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一、来自黑土地深层的对于“五四”新诗潮的回应 说诗歌是东北新文学中最先感应“五四”新文化思潮,也许并不过分。从1919年,《泰东日报》、《远东日报》、《盛京时报》开始刊载新诗后,到1931年,东北报刊上发表的新诗不下七千首。《东北文化月报》、《东北大学周报》、《青年翼》和众多的报纸副刊还时常推出诗歌专辑,这些诗的作者大多是我们陌生的,而这些诗的旋律、色调,又是我们熟悉并感到亲切的。从个性解放旗帜下文学的觉醒,到社会革命时代普罗文学的倡导,这些新文学的旋律,总是最早最多地回响在东北新诗中,如《十恨歌》写国耻家恨、慷慨悲歌;《给美国水兵》充溢强烈的民族意识;《我们在血海之中浮沉》、《烈士死前的高歌》等诗更高扬着鲜明的阶级斗志。更使人感奋的是,东北新诗回应于“五四”思潮的旋律来自于黑土地的深层。诗作者们并不只是简单重复着从新文化运动策源地发出的呼唤,他们往往把这种呼唤融入黑土地的悲怆、饥渴中。例如,也许是东北一直处于相对隔绝、封闭的状态,“母亲”的意象、“游子”的情怀,一开始便较多地出现在东北新诗中。《我想》(一苇)、《缓缓地归去》(李亚球)、《故乡诗集序》(吕伯攸)等诗中所写“母亲”往往既是故乡,更是祖国。“当我像一块峰巅的危岩/向着深渊崩跌的时候/母亲/你是一根粗韧的野藤/把我紧紧挽住”、感知“母亲”的养育之恩,而又图涌泉相报,成为东北新诗的一种强音;而对从新文化运动策源地传来的声音,诗人们往往会将它听成“母亲”的召唤。当黑土地一旦醒来时,它呼吸着从苏俄吹来的十月风(李汉民《苏俄的红旗》),汲取着尊崇独立、追求自由的历史文化(君左《吊屈原》),渴求着万千心灵的觉醒(赵铁鸣《自由之梦》)。这些以“母亲”意象、“游子”情怀为核心构筑的新诗,表明着东北新诗一开始便有着黑土地文化的意蕴,也有着要溶入母体文化的强烈意向,这种情况一直影响着东北新诗的整个历史进程。 “五四”文学观念的深层文化内核在于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注:朱德发:《五四文学新论》。)。改造人的灵魂、关注人的生存欲求,呼唤强悍、刚健的生命力,拓展深化人的生命智慧,以此来求得民族的复苏和强盛,成为“五四”新文化先驱者殊途同归的思想路线。而它转换成文学主题,便是对平民百姓人生的关注。东北新诗的最初尝试者们正是以这种“五四”文化意识去观察、体验、感知现实生活,将关注的目光聚焦于社会最底层的劳苦民众的命运,而他们笔下贫苦百姓的苦难人生,都那么紧紧地联系着东北近现代历史进程的痛苦呻吟。例如:近代以来,东北长期被军阀割据,又时时受着帝国主义的觊觎,由此带来了连绵不断的战火,于是,诗人们对战争反复发出了激愤的诅咒。《在辽河岸上》(王莲友)、《他的从戎》、《在战壕里》、《内战》等诗,或将愤怒掷向血染沙场草、骨埋雪深处的战争惨状,或揭露军阀的欺骗和胁迫使得万千平民“任着生命去碰”,或以政治鼓动诗的形式宣泄出对“列强之阴谋”的激愤。这些战争题材诗都揭示了构成战争的最广大、最悲凉的背景是民众的生生灭灭。它们所蕴含的愤怒、同情,都闪耀着“五四”意识的光辉;而它们所发出的呼唤、呐喊,又都根植于黑土地的苦难和觉醒。 在“五四”思潮下催生的东北新的诗质是崭新的。这不仅表现在它揭露社会的贫富悬殊、控诉军阀的黑暗统治,撕破封建礼教的伪善,关注劳苦大众的命运,还表现在它涉笔于现实的时新视角。新诗并不满足于抨击现实、同情民众,它还力图从新的人生视角来拓展诗的表现领域。《如此的人间》描写“匍匐在街头的残废乞儿”的“挨饥号寒”,却从其悲啼“引不起我半点的慈念”切入,将“虚伪欺骗”、“侵占”了“我这整个的躯壳”同“天地悬殊”的贫富现实剥夺了乞儿的生存权利联系在一起,在一种自我反省角度中将人间不平揭露得淋漓尽致。在这些诗的“自省”视角中,我们感受到了作者们一种较为开阔的诗的视野,他们让诗承担启蒙,承担呐喊,承担揭露,也让诗解剖心灵,激励自我。 二、雄健强悍的新写实主义诗风 1931年2月2日的《泰东日报》刊发过雅羔的一首诗《走向新写实主义之路》,宣告“苍白幽暗的神秘主义/神经衰弱的浪漫主义/妄自独断的印象主义/个人立场的写实主义/以及朦胧不明的象征主义/都已经过去了”,在“和平与恬静,早已破坏/生活的巨弹,击毁了我们理想的堂奥/文艺之宫,遇着物质文明/正如那洁白的雪花,堕于污水/立即化为乌有的“今日”,“我们”要“通过这十字街头”,“投入世界的潮流”,走那“唯物思想的新写实主义之路”。这首诗的宣言勾勒了从“五四”到“九一八”前东北新诗的历史轨迹和取向。写实主义、唯美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印象主义、意象派等诗潮,多多少少都曾给东北新诗增添过斑驳的色彩,尤其是如《艺术爱人》(杰夫)、《随群星踏进艺术之宫》(何岷征)等诗表露的“艺术至上”的诗潮,在东北沦陷之后也一直存在着。但跟“五四”以后新诗浪漫派一度成为中国新诗的主潮的情况有所不同,这种以倡导个性自由为主旋律的浪漫主义诗潮,其承传和转变在东北并不明显、强烈。相反,“群体意识”却以各种形式奔涌在新诗中,从而构成了此时东北新写实主义诗风的主要内容。 20年代初《泰东日报》的《天声人语》是东北最早开辟的新诗专栏之一,那上面刊发了不少描写劳工苦难、乡村衰败、呼唤起来抗争的新诗,使人感到东北诗作者的视野一开始便被拉向了外部世界,即便抒写自我,这自我也无法孤立于群体之外。王森然的《惨无颜色的人生》,其象征寓意的构思、想象,在当时的东北新诗中显得较为别致了:“漫漫的长夜”,“我”被扭到了“沙场”,问刽子手“为什么毙我”,“他拿出一团纷乱的黑丝来,说是我抽不断理不清的模型”。面对“黑豆一般的枪口”,“我倒不是怖惧颤震”,但“我”仍“恳求/缓一分再死”,只为了“咬断血淋淋的手指”,在“衣襟上”给“白发黄瘦的母亲”写下:“妈妈!你不要哭我!我是无颜色的人生。”这里“我”的内心迷离,始终联系着群体的苦难。而林创域的《荒冢间的野花》则最能代表此时东北新诗中自我形象的内涵了:“我只能是一簇无名的野花/一簇隐在累累荒冢间/青青草原上伸长着的野花。我没有玫瑰那般醉人的红艳/我没有茉莉那般柔人的白洁/我没有海棠那般动人的娇鲜/我没有芝兰那般沁人的馥郁/我没有红榴那般激人的璀璨/我没有黄菊那般傲人的冲逸/我没有牡丹那般妇人的富丽/我没有茶花那般撩人的斓绚/我只欲些 头心头迸出的血/我只吞些孤儿眼中涌出的泪/我只受些纸陌揭起的火焰的烧灼/我只受农夫们赤裸双足的踏践/我身旁罗列的只是累累荒冢/我耳中听到的尽是萧萧白杨/我从未象豪华少女插在胸前/我只偶为乡村姑娘堆在额上!”这里浸透了诗人灵魂的忧郁,负载着黑土地的痛苦,所以显得沉凝。这种抒写自我的诗风,在阶级、民族矛盾日益深重的二三十年代,极易转向无产阶级诗歌。所以,在东北沦陷前,歌咏“血红的太阳从浪涛中无阻地升腾”(《是可惊的》),“血钟在地球上响亮了”(《前夜》),“造就一个‘大家无’,同时也就是‘大家有’的世界”(《我们是些无产者》)的普罗诗歌已经较多地出现在报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