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当代散文诗的发展中,1919年和1927年是两个特别重要的年份:前者是鲁迅先生首次发表旨永神远、形体趋于成熟的散文诗,后者是鲁迅《野草》的出版,中国散文诗终于耸立起巍峨高峰,不仅深深地影响着当时和此后的中国散文诗作者,且“给人们以战斗的鼓舞”(注:孙玉石:《〈野草〉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70页。),也为中国散文诗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首先在中国发表白话散文诗的是沈尹默,那是在1918年的《新青年》4卷1号上,《月夜》、《鸽子》、《人力车夫》一起问世。就其外在形式看,这几篇被当作散文诗并不奇怪。然而严格说来,这些草创期的中国白话散文诗还只是自由体诗的稍微变化而已,它们在作者情绪的表达、形式的选用(包括句式、音韵等讲究)方面与新诗还相差不多。其中的《月夜》只能算作表达瞬间感受的小诗。而在同年5卷2号的《新青年》上,同时发表了沈尹默的《三弦》和刘半农的《晓》。从内容和形式看,已是接近成熟的散文诗了。有趣的是,两篇作品都用对比完成了情思的表达,写得还算含蓄;欠缺的是比较表面,缺少开掘,让人读不出作者的典型情绪、感受,更不用说发挥散文诗文体自由地抒写心灵及其波动的特长了。 这种情况,直到鲁迅陆续发表了散文诗,才有了改变。 1919年鲁迅先生在《国民公报》“新文艺”栏发表了《自言自语》,共7篇,包括《序》、《火的冰》、《古城》、《螃蟹》、《波儿》、《我的父亲》、《我的兄弟》。这组作品有的全篇象征,有的用寓言,有些用直接的铺叙、描写手法,暗示和抒发了作者对世事和人生的感受和经验。部分篇章揭示的哲理,即使今天读来,也值得深思,如《螃蟹》和《波儿》。从散文诗的文体特征和美学品格看,个别诗章艺术水准较差些,如《我的兄弟》,艺术表现稍嫌直露,情思感悟也不够深入。然而《火的冰》、《古城》、《螃蟹》、《波儿》这几篇,无疑是散文诗美的品格比较完备的作品。鲁迅如上散文诗作,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1924年底,散文诗集《野草》的一些篇章陆续发表并在1927年结集出版,才在总体上以广博深邃的思想内涵、震撼心灵的感情世界、别致新颖的艺术形式影响了几代散文诗作者,使中国的现当代散文诗因自觉接受鲁迅散文诗传统的沐浴熏陶而断续成一道虽不十分惹人注目,却也真实存在的独特风景线。 一 鲁迅曾说《野草》的创作是缘于“小感触”,不错,就鲁迅自己所言,“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这样,在《野草》23篇作品中,鲁迅直接和间接说明创作因由的有9篇。此外《过客》等篇的些内容和寓意,鲁迅也在他个别杂文作品和给许广平等的书信中点到:使人不难领悟,作品之作实与周围重大事件相关。剩下《秋夜》等10来篇,鲁迅虽没说明它们产生的具体原因,但从内容与写作背景我们也不难看出作品的创作缘由和思想倾向。这些就是所谓“小感触”吧。鲁迅的“小感触”大多缘于具体事件,相对于小说、散文可能写进许多事件,写出对社会某一阶段、某一类人的综合评价和本质认识,“小感触”却是写了缘于社会、人生的大事件(作品题材发端于“重”而非“轻”!),而且,鲁迅由“小感触”到作品完成,并不是简单的在写景、写事后,点明感受即大作告成,鲁迅对“小感触”深入开掘,对情思表达经过缜密的艺术构思、精心创作(包括推敲、修改。据统计,《野草》全书修改大约近200处(注:孙玉石:《〈野草〉研究》,第345页。)),最后,才出现这样“一部最典型最深刻的人生的血书”(阿英语)。 由于《野草》思想内涵的深邃和丰厚,任何一种简明扼要的概括都可能只是抓住了一点,而未及其余,但人们对《野草》的全面认识、理解,正是从“片面的深刻”开始的。我这里也分别从“个别”入手,浅谈《野草》是怎样地以深邃和丰厚的思想内容同样地印证了鲁迅“选材要严,开掘要深”的主张的。 首先,从“小感触”到作品完成,鲁迅融进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洞穿的历史意识和对时代所能达到的深层领悟,他作品蕴藏的惊人的信息和情感量,给同代人和后来者见仁见智的“挖掘”和继承发展提供了可能。例如《失掉的好地狱》,没有对中国近代史的洞悉明了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切理解,便不能为之。又如《这样的战士》,可谓是“始于个别,终于普遍”的典范。“始于个别”就是由一个个具体事件触发了创作动机,欲罢不能;“终于普遍”,就是对自己的感触进行了深入思考,提炼出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和寄寓了解决问题的途径,暗含了自己的理想,使作品具有普遍意义。如果这篇作品仅仅止于对“文学士们帮助军阀”的批评,那么显然不会给人以精神上的鼓舞。现在鲁迅根据自己的斗争经验和对当时社会各阶层人士复杂性的认识,勾勒了真实存在而又理想化的“战士”的形象,可亲可敬,光彩照人。“这样的战士”有鲁迅对“正人君子”们毫不留情、韧性执着的战斗精神,又有作者所希望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决心;“这样的战士”有披荆斩棘、奋然前行的战斗英姿,又有高度的警觉和智慧,能洞穿敌人“一式点头”的讨好和“慈善家、学者、文士”等各式各样伪装的真面目;“这样的战士”对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有着清醒、透辟的认识,即使自己“老衰,寿终”,“无物之物”得到暂时的便宜,甚至环境“太平”,“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奋勇杀向敌人,这是鲁迅之于“战斗正未有穷期”的深刻认识后写下的诗篇。可以说,没有鲁迅丰富的斗争经验和对当时社会某些方面本质的认识,就不会有《这样的战士》产生。这也证明鲁迅创作散文诗一方面是在抒发情思和认识,另一方面也融进了对“将来”的思考和信念——艺术的散文诗不是就事写事的文本! 鲁迅创作诸如《这样的战士》(还有如《秋夜》中对“枣树”的战斗风格的描绘)一类散文诗,给读过他作品的读者和其余散文诗作者以惊叹和感染。就在《野草》发表后4个月,茅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著名论文《鲁迅论》,认为鲁迅“不馁怯,不妥协”,尤其点出《这样的战士》:“看了这一篇短文,我就想到鲁迅是怎样辛辣倔强的老头儿呀!”(注:《茅盾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18页。)我们知道,茅盾对鲁迅文学上的创新感觉是敏锐的,如对名著《呐喊》早在1923年就著文指出:鲁迅的《呐喊》,“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注:《茅盾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109页。)。应该说,《野草》的形式和写法也是新的,无疑也有许多人跟着去试验。其中茅盾受鲁迅的影响是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