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骚(1900-1957),原名杨维铨,福建漳州人。 与中国二十世纪初期的绝大多数作家一样,作为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的杨骚也深受着西方文艺思潮的浸渗与影响。从他早期所接触和钟爱的西方作家如比利时的梅特林克、爱尔兰的林芝、辛厄、法国的克洛岱尔、俄国的安特莱夫、奥地利的霍夫曼施塔夫、德国的霍普特曼等,以及他早期所创作的一些作品如剧作《心曲》、《记忆之都》、诗作《诱惑》等来看,象征主义对他的影响尤为明显。 一 1924年10月在日本东京创作的诗剧《心曲》是杨骚的第一个剧作,是其将象征主义的创作方法运用到戏剧中的初步的然而却是成功的尝试。 《心曲》中描写了一个在“黑深深幽亮亮”的森林中迷失方向的旅人,“俯仰徘徊,不知所之”时经历了与林间女神森姬邂逅相爱的一夜后,天明发现大路的故事,充满着迷幻神秘的色彩,大胆斑澜的想象和生动巧妙的象征。 剧中的森姬是一个理想式的人物,她是一个“带着日月的华冠,/穿着四时的锦衣,/吸取青山绿水的精灵,/摄取四季五行的情性”、“帝王无奈我何,/风雨不挂我心”的“来去自由”、“逍遥自在”的清丽袅娜的林间女神。她虽然生活在“死一样的清寂”的林间,重视着“自然当然”的天性,然而却不是孤高冷傲麻木无情的,她内心里充溢着对真对善对美的热烈的追求。当她为寻找流星而邂逅旅人,并误以为旅人是“流星的化身”时,大胆地用歌声去撩拔他的心;当旅人爱上她并决心追寻时,她又不顾时将天明自己将逝变而热烈地投入旅人的怀抱,宁愿为了爱而牺牲自己。森姬这个哀婉怨丽的女神,是《心曲》中刻画得最为感人的形象,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杨骚早期的女友白薇在读了《心曲》后,亦为之感染,认为森姬是一个“要叫人流泪的人物,”(钦鸿《杨骚戏剧创作评述》,《绥化师专学报》(社科版),1989年第2期)赋之予深切的理解和同情。 而旅人呢,则更寄托了作者杨骚的理想和追求,甚至可以这么说,旅人根本就是杨骚的艺术化身,是他苦闷、彷徨、犹豫、痛苦的情境中渴望寻得解脱找到出路的内心世界的投影。这主要反映在旅人对森姬爱情的追求及其渴望脱出迷途的寻路行动中。迷途困睡的他被森姬的歌声唤醒后,内心蛰居潜伏的一切感觉也随之复苏了,他爱上了美丽的女神。因此,当森姬离去时,他痛切地感到“她好象带着我的灵魂遁去的”,发出“森林中的姬君哟!回转来,请回转来!”的深情的呼唤,并为之苦苦追寻。他对森姬的爱情是真挚感人的,然而,令读者大为不解的却是,旅人在深爱着森姬的同时,心中却眷念着另一个“大眼睛明象黑玛瑙”的美女,他得到了森姬的温存爱抚,却因一个“细妹子”的渺茫无形的歌声所吸引离开了森姬,离开了森林。对此,有的评论者认为,旅人在此陷入的是“三角恋爱”的深渊,并引作者杨骚与白薇的一些情感纠葛来加以说明。(邱煜焜《杨骚戏剧初探》,《杨骚的文学创作道路》,厦门大学出版社,1993年)。在此,本人无意对杨骚情感方面的私生活妄加评论,而只想就象征主义戏剧的特征为《心曲》中的旅人,乃至为杨骚作一辩驳。 就审美价值而言,象征主义注重的是“人物心灵的活动”,“匆忙的灵魂的历程”,注重的是要表现对人的本质,对整个人生的思考以及由此而获得的哲理意义。因此,象征主义作品往往首先要塑造“有其独立审美价值”的“具有感性特征的艺术形象”,并且,“这种艺术形象又不同于一般的艺术形象,它是引向各种意义的中介即符号载体,能够传达出超越自身的抽象的难以言表的思想观念和情感欲望”(刘鸿模《论象征》,《淮北煤师院学报》(社科版),1989年第1期),即强调表现象征意象内部深处的“象外之意”、“言外之意”。而所表现出来的象征意象一方面是由于作家个人的主观感受,“从感官的世界取得素材,为他自身或他的梦,铸造一个象征的视象”(Marcel Raymond《从波德莱尔到象征主义》,转引自刘鸿模《论象征》),或者创造新的意象,或者赋予原有的形象以新的象征含义;另一方面由于读者或观众基于自身的知识素养和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而产生的不同的体会和理解,以及作品中介固有的朦胧性和多义性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同时也影响了象征内蕴的表达。正因为如此,象征主义作品不仅传达出文化传统、文化积淀的具有共识的象征意象(如青松象征刚直不阿、坚韧不拔的精神,荷花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天然的品质等),亦有一些具有多义性朦胧性的象征意象(如易卜生的象征主义剧作《野鸭》中野鸭的象征,没有人能确知到底象征着海特维格,还是雅尔玛,还是格瑞格斯),而这些作品往往容易出现总体风格及主题象征上的晦涩朦胧不易诠释的现象。在杨骚的象征主义剧作《心曲》中,评论者对旅人与森姬与“大眼睛明象黑玛瑙”的美女及细妹子的内在联系和象征内蕴的理解产生歧义,概亦出于此种原因。 让我们进一步结合杨骚在这个阶段的思想心态来对该剧的象征意义加以辨析,就会发现“三角恋爱”说流于“皮相”而非“真髓”了。《心典》是杨骚1924年在东京的处女作。这期间的杨骚,一心要寻找救国的道路,先是试图考上海军学校,武力救国,后又转向希望“开矿救国”,然而都未遂其愿,最终却是走上了文学的路子。这些经历,不能不在杨骚的内心中引起矛盾、仿徨、疑惑和思索:救国之路、人生之路究竟在何方呢?《心曲》在一定程度上可谓是他这种情绪的形象而又偏于朦胧的体现。 在剧中,森姬的象征意蕴是较无疑的,她是真挚的爱情女神的象征,是那个“黑深深幽亮亮”的绿阴精不断搅扰聒噪的森林所象征的黑暗阴冷的现实社会中犹存的真善美的化身,她赋予旅人以无尽的爱、勇气和自信。而那个“大眼睛明象黑玛瑙”的美女则寄托了旅人的人生理想—超越爱情的人生理想,在这个意义上,美女形象、细妹子的歌声、大路的意象所传达出来的象征内蕴是统一的、三位一体的。旅人挚爱着森姬,然而当爱情这个个体因素同更高拔的整体利益的人生理想、救国的愿望相冲突时,他只能退取其一了。因此,当细妹子的歌声“小鸟飞,须得追!/小鸟追,须得追!/莫低迷,莫昏睡!/说什么昨夜风霜梦?说什么梦中的怪妖丑鬼?/今朝不是宇宙新且美?/不是今朝宇宙美且醉?/哦,小鸟飞,只得追!/跟我追来呀有谁?跟我追来呀有谁?”响起时,他毅然决然地挥泪离开了森姬,而奔向了“黎明的五彩照着”的光明大道。这种“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抉择无疑是矛盾而痛苦的,这不能不在作者杨骚的心底投下沉郁幽冷的阴影;但是抉择之后展现出来的世界却是美丽而丰富的,它给了作者以极大的鼓舞,“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心》剧的结尾一扫前面沉郁阴冷的气氛而流溢而乐观活泼明朗的光彩。从矛盾、彷徨、茫然的个体情绪中挣脱出来,追求那光明的未来,这恰恰正是《心曲》这部象征主义诗剧所透露出来的现实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