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以来,我断断续续地诵读杜运燮的诗作,从40年代的《诗四十首》、80年代的《晚稻集》到1995年的《杜运燮诗精选一百首》。我为他的坚持执着的努力和卓然可观的成绩感到骄傲,而且私下也不无欢喜地回忆及早在1947年5月我在《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里就确认他是40年代新诗现代化运动中的先锋之一。经过50多年的风风雨雨,运燮已经以实绩证明他在现代诗坛中不可替代的位置:一个以自己独特的追求新真深精的现代风格推动了新诗进程的重要诗人。 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运燮的独特的现代风格,用新的视角和新的诗艺来抒写旧的题材是其中的一个特点。40年代大家都在歌颂抗战,诉说人民的痛苦,运燮的成名作《滇缅公路》也是歌颂抗战的,但他避开了一般的标语口号的直抒方式,而是把公路放在动态中,把它写活,写它怎样“风一样有力”,“蛇一样轻灵”,写“沉重的胶皮轮不绝滚动着/人民兴奋的脉搏,/每一块石子/一样觉得为胜利尽忠而骄傲”;这种借物抒情的新视角和把灵性注入事物的新手法打破了几十年来直接呼喊的旧角度和旧方法,也就取得了新效果,创立了新的政治抒情诗。 这种新视角主要是拉开诗人(主体)与对象(客体)的距离,使诗人的想象能超越死的固定的物体而凌空飞腾,然后再以自己所感所思赋予客体,使它获得灵性,生动地呈现出诗人所要传达的信息。这里的关键在于拉开距离要适当,拉得太开了,读者会摸不着头脑,诗人的想象也难以沿着陆地的方式返回客体;如果拉不开距离,就粘在物体上了,诗人的想象就会飞不起来,这首诗就僵死了。《滇缅公路》的成功处正在拉开的距离很适当,作者不断地离开“路”,又不断地回到“路”,把“路”在运动中的使命感,自豪感,艰辛感,它与战士人民的血肉联系写了个淋漓尽致。这不是一般的“拟人化”方法,而是主客体渗透,导致物我同一的境界,这在带有政治倾向的诗里特别显得重要,否则诗歌艺术就会沦为政治宣传品。 借物抒情、借景抒情历来是诗家的惯用手段,这里也有一个不同视角的问题。运燮有一系列咏物诗,其中有不少称得起是精品,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新观点、新诗艺。他喜欢对事物赋予一种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但很少涉及事物的表层描绘。例如他写《山》,不是写山的崇高险峻,而是写它永远有所追求,永远不满足,“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的心态,这正可能折射了一位志高意远的艺术追求者的胸怀。正因为“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他只好离开必需的,永远寂寞”。这样的视点和写法使无生命的“山”变成了精神活动的象征物,给读者以广大的探索空间,给他们很多的启发。杜运燮诗作往往弦外有音,含有丰富的启发意义,能使读者潜移默化,就在于这种新的视角使人产生新的认识,在思想上引起新的变化,这是他在《学诗札记》中说到的“诗的新能使每个读者变新”的道理。 另一篇佳作《落叶》同样是从一年年地落、又一年年地绿的树叶这一自然界的平凡景象看出不平凡的心灵活动的。作者把树看作一个严肃的艺术家,总是“挥动充满激情的手,又挥动有责任感的手,/写了又撕掉,撕掉丢掉了又写,又写,/没有创造出最满意的完美作品,绝不甘休”。世界上有的是见落叶而悲秋的诗人,但很少有像运燮这样从落叶看到艺术家追求完美的心情的。 被选入中外多种诗选本的《井》,可看作是借井自比,也可看作是泛写人的性格、表白“他”对生活、对世界态度的力作。诗人表明“他”只是一口小井,“满足于荒凉的寂寞,有孤独才能保持永远澄澈的丰满”,世界只能扰乱他的表面,他将永远保持本色,“静默,清澈,简单而虔诚/绝不逃避,也不兴奋,/微雨来的时候/也苦笑几声。” 这些咏物诗的共同特点是新的观察角度和间接的抒情方式,揭示出心理深度和生活的深刻体验,语言的简洁精炼,意象的新颖准确,使它们经得起一读再读,不愧是杜诗中的佳品。 杜运燮热爱生活,关注现实,他写了一些可称为现代政治抒情诗的作品。《滇缅公路》是这类作品的成名之作,上面已提到。《追物价的人》是我过去一再评论过的另一范例。这首讽刺抗战后期国统区物价飞涨的诗,采取了颠倒的写法,把人人痛恨的物价说成是大家追求的红人,巧妙在于从事实的真实说,这句句是反话,而从心理的真实说,则句句是真话。由此形成的一种反讽效果是现代派诗中特有的。运燮运用了现代心理分析手段,把隐藏在追物价者的心理活动作了细致逼真的描绘:一则是决不能落后于伟大时代的“英雄”心理;二则是怕物价和人们嘲笑的恐惧心理;三则是唯恐自己追不上的自卑心理;四则是看见人家在飞,自己也必须迎头赶上的逞强心理。这种种心理相互作用,导致了一个荒诞结论:必须拚命追上物价,即使丢掉一切,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心理刻画的深入加强了诗篇讽刺的辛辣。 另外两首作于解放前夕的政治抒情诗,《闪电》和《雷》则表现了更多的期待人民胜利的激情,后者在方式上更直接了当些。但《闪电》仍然是从心理刻画着眼的,说它有“满腔愤慨太激烈,/被压抑的语言太苦太多,/却想在一秒钟唱出所有战歌”;由于人们不领会它在半壁天空书写的诗行,因此它“感到责任更重、更急迫,/想在刹那间把千载的黑暗点破,/雨季到了,你必须讲得更多。”这诗作于解放前夕,明眼人一看都会领悟它的政治涵义,明白“闪电”所指,但出之这样的视角和手法,实在是一大创造,至少在我国新诗史上这是罕见的作品。它与当时流行的一般呐喊式的或训谕式的政治诗明显不同,它运用了更多的理性思维和想象力,通过对平凡题材的特殊处理,表现了作者的政治取向,让读者在惊喜中得到了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