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长时间,鲁迅研究界都流行这样一种观点:执著于实践理性的鲁迅只关注现实问题,拒绝作形而上的本体追问(注:持这一观点的人不在少数,邱存平先生《智者的思考——鲁迅的思维方法》(解放军出版社)就有类似的观点。)。这实质上是说,鲁迅是没有本体论思想的。因为在许多研究者的观念之中,本体问题属于“玄远”的“彼岸”世界,它跟“此岸”现实相距太远,因此它不可能被现实主义大师鲁迅所关注。近年来,研究者的观念有了较大调整,已有不少人认识到:本体问题其实离现实并不遥远;相反,本体追寻是解决现实问题的有效途径,谈形而上问题是解决现实困惑的最终依据。并且,已有学者将鲁迅早期反复强调的“别立新宗”(“宗”即“始基”、根本、本体)与“立人”联系起来考察,从剖析现实的角度断言:“立个性之宗”就是鲁迅的本体论(注:参见王乾坤《立人:请循其本》,《鲁迅研究月刊》1998年第2期。)。这一探讨无疑具有较大的启发意义,但笔者认为,倘若从文化哲学的角度着手剖析,也许更能切中鲁迅本体论的真正内涵。 鲁迅的立人策略被他自己概括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这一启蒙策略其实是鲁迅接受西方文化哲学时,在针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的基础上以佛学融通“西学”的内化成果和结晶。它具有丰富复杂的佛教哲学本体论蕴涵。而这一点至今仍为人们所盲视。佛学视角的阙失,使许多研究者无法看到鲁迅立人策略的真正本体论内涵。 鲁迅早期思想中佛学因素的融入,跟章太炎的影响有密切的关联。据许寿裳回忆,鲁迅的接触佛学是受章太炎的影响(注:参见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第46页。)。从鲁迅《文化偏至论》中出现的“自性”、“自识”等佛学语汇看,在1907年至1908年间鲁迅已对佛学有所涉猎(注:这一时间的断定还可以参照姚锡佩先生《鲁迅对佛教的探求及遗存的佛典》,见《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1期。)。但鲁迅究竟受了章太炎佛学思想的哪些影响,这是很值得争议的问题。 从纵向的历史纬度中考察,中国近代知识分子涉足佛学大致有两种流向:一种是“才人老去例逃禅”式的皈依佛教,龚自珍、魏源等先行者属于此列;另一种是从文化、哲学的角度切入佛学,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是其代表。后一种流向主要是受日本明治维新之后井上冈了、北村透谷等人“谈西学则取证佛经”的影响,以佛学作为文化载体以引进西方文化、哲学(注:参见李向平《近代中日知识分子的佛教因缘》,见《浙江学刊》1997年第6期。)。谭嗣同“治佛学之‘唯识宗’、‘华严宗’,用以为思想基础,而通之以科学。”(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而章太炎则认为,佛教“与其称为宗教,不如称为‘哲学之实证者’”(注:章太炎《论佛法与宗教、哲学以及现实之关系》,见《中国哲学》第6辑。)。都是从文化、哲学的角度着眼于佛学。 但章太炎的佛学思想有着内在的复杂性,它大致有两种趋向:一种趋向是企图以佛学义法直接服务于现实,可称为经验性的形而下式佛学应用。章太炎认为,在“外侮益亟,民气益衰”的中国文化现实情况下,“非说无生,则不能去畏死之心,非破我所,则不能去拜金心,非谈平等,则不能去奴隶心,非示众生皆佛,则不能去屈退心,非举之轮清净,则不能去德色心。”(注:章太炎《建立宗教论》。)这带有明显的以佛学“说法”色彩,对于当时麻木的人心不可能有太大的触动,所以鲁迅认为章太炎这种“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的主张只是“高妙的幻想”(注:《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可见,鲁迅对章氏在形而下的向度上直接应用佛学是持否定态度的。那么,很显然,给予鲁迅影响的只能是章太炎佛学思想的另一种趋向,即章氏在形而上的向度上对佛学的本体思想和西方文化哲学思想所作的融通。在哲学本体论上,章太炎沟通了佛学中具有无穷衍生创造力的“真如”本体和柏拉图的“伊跌耶”(idea)及康德的“自在之物”等西方哲学中的本体(注:参见麻天祥《佛学与人生》,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再者,章太炎还在佛学的形而上创造性本体“自性”与尼采强调极端创造力的“超人”哲学之间找到了共性:“仆所奉持,以‘依自不依他’为臬极……尼采所谓超人,庶几相近。”(注:章太炎《答铁铮》。“依自不依他”中的“自”指“自性”。)章太炎这种以佛学融通“西学”寻求形而上创造性本体的初步努力,无疑给了受尼采“超人”哲学张扬极端创造力深刻影响的鲁迅极大的启发,使鲁迅认定“佛学崇高”(注:《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并坚信宗教、神话的意义在于能满足人的“形上之需求”,具有“想出古异”的创造性功效(注:《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 沿着章太炎在本体方面所开创的方向,鲁迅结合中国文化的历史和现实,继承了章太炎未竞的探求,其“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正是以佛学融通“西学”追寻具有文化本源意义的形而上创造性本体精神在立人向度上的具体化,它是佛学“依自不依他”和尼采“超人”哲学相结合的深化和创新性发挥。立人立的是什么?透过佛学与“西学”兼融的角度看“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可以发现,鲁迅“立”的是具有形而上本体意义的人的创造性。对创造性的追寻才是鲁迅立人本体论的真正内涵。 一 关于鲁迅的“掊物质而张灵明”一语,研究界一般把“灵明”解作“精神”,看作鲁迅关注文化问题的表征。这种看法虽然算不上悖谬,但却失之空疏而不切要害。按照现代文化学的释义,文化包含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是形而上本体层面,通常称作“文化精神”或“文化的哲学精神”,它是文化的创造力的集中体现。另一层面是形而下的层面,包括物质文化和由政治、法律、科技等构成的日常语用意义上的知识性文化范畴。那么,鲁迅在这句话中真正关注的是那一个层面的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