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对毛泽东诗词的研究日渐深入与广泛,较以往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只要稍作认真分析就不难发现两个巨大的反差现象:第一,现当代文学在个性化的追求、风格流派的形式、话语方式、情感志趣等方面,无疑存在弱化、退化的倾向,惟独毛泽东的诗词创作大发新声,大放异彩;第二,与毛泽东诗词创作的个性特出、诗美斐然相比,毛诗评论却相形见绌:话语贫乏、个性掩失、创造性萎缩、审美品格滑落。评论毛泽东诗词,就应该建立符合毛诗自身发展进程的时序框架,探寻毛诗创作心理情感运行的独特轨迹,重塑毛诗美学本质特征的理论模型,寻找一条反拨——出新——个性化的评论道路,建构一种观点——方法——逻辑性的评论品格。有鉴于此,本文提出了毛泽东诗美的动态考察论纲。 一、诗美结构:层次说 毛泽东诗美是一座高峰,一个宝库,从外围看,它的总体特征是“崇高”,从内质看,它的主要精髓是“悲壮”。 1.形态学分析——崇高 毛诗的崇高美,借助数学方法来分析,它的意象择取具有量多、体大的特点。借助力学方法来分析,它的意象排列具有劲挺、势扬的特点。综合起来考察,可以从高度、宽度、密度、浓度、力度、速度、跨度等多维度切入。 从高度看,毛泽东偏爱一个独特的视角:俯视人生,审察历史。“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念奴娇·昆仑》)、“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念奴娇·鸟儿问答》)。 从宽度看,毛泽东经常调遣一系列硕大无朋的意象:高山、大河、汪洋、大海、青天、玉宇等,营造了壮阔的氛围,奠定了伟岸的雄姿。“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寥廓江天万里霜”(《采桑子·重阳》)、“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七律二首·送瘟神》)、“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七律·登庐山》)、“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等。 从密度看,一是意象的排列组合密集,二是结构的起转承合缜密。前者如“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如梦令·元旦》)、“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菩萨蛮·大柏地》)、“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后者如《西江月·秋收起义》: 军叫工农革命,旗号镰刀斧头。 匡庐一带不停留,要向潇湘直进。 地方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 秋收时节暮云愁,霹雳一声暴动。 首句开宗明义点出军名、旗名,二句引出行军地点、进军方向;三句补叙背景,分析起义爆发的原因,最后交代起义的时间、渲染起义的时代氛围和起义的声威。全诗一泻而下,密不容针。再看同词牌的两首“沁园春”,一首“长沙”,一首“雪”,也充分体现了体式绵密的特色。“长沙”上阕写出、林、江、舟、鹰、鱼,有远有近,有动有静,有高有低,一气呵成,引出“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总括。接着由景而情,发出了浩然长叹的“天问”:“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下阕由现实转向回忆,由物而人,由“独立”而“百侣”,衔接自然天成。结句同样是深沉追索:“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语气、体式与上阕遥相呼应,浑然一体。《沁园春·雪》上阕写景,“长城内外”写南北、写动态,“大河上下”写东西、写静态,“山”“原”是化静为动。总写一笔“欲与天公试比高”,由状物而拟人,写雪势兼情势达胸臆,最后是由雪而晴,由实而虚,由眼前转入想象,“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一句,把祖国的壮丽景色一笔写尽。下阕换头得千古之妙,承上启下,流转自然,间不容发。由景而人,而史,而识,而论,“俱往矣”三字力重千钧,“还看今朝”寄希望于人民,于今天,于未来,语重心长,力透纸背。恰如前人评李白诗:“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气骏而逸,法老而奇,音越而长,调高而卓。”(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从浓度看,有色浓、情浓、意浓之美。据不完全的统计,毛泽东诗词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色彩词是“红”字,凡16次之多,其中专写“红旗”的就有7次。“红”字在毛诗中,兼有色、情、意三浓之美。读到《沁园春·长沙》中的“万山红遍”,我们不难浮现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景象,这是时令之色,又是岳麓之景,真切动人,生意盎然。联想到当时正处于革命低潮,诗人的价值取向、心理尺度、乐观情怀,都不言自明。《蝶恋花·答李淑一》下阕写嫦娥献舞,忠魂洒泪,天上人间,视野宽阔。细细品味,亦有三浓之美。万里长空嫦娥起舞,广袖飘摇,不言色而色自现;舞姿婀娜,更见情意既深且浓;一“忽”一“顿”,泪飞如雨,情深意切更为古今罕见。 从力度和速度看,毛泽东特别喜欢用动词“飞”、“过”等,一是取凌厉之势,二是取迅捷之姿。“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有声,有色,有威,有力。一个“过”字,势如破竹,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长江“天堑”、蒋军江防不堪一击,我军一跃而“过”,毛泽东潇洒自如、指挥若定的统帅风度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