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察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实践时,强调其“文化立场”而非“性别立场”显得尤为重要。作为一种“文化立场”的女性主义,“是以女性的独特体验、独特视点去反观男权文化”。(注:戴锦华:《女性主义是什么》,《北京青年报》,1996年1月16日。)它期冀着在一系列的女性话语的颠覆、反抗过程中,赢得女性在历史中言说的权利,建立起平等的男女文化关系,进而建构女性主义自己的诗学规范。不管是在既定的男权话语内部,还是游离于主流话语的边缘之处,女性或不惮于冒对整个菲勒斯机制忤逆的危险,从文字的游戏和喧哗之中呈现自己的精神反叛,或踽踽独行,于无声处书写沉默千年的女性生命体验,所有这些或许都不失为一种机智的女性文化策略,所有的书写本文或许都不失为是“女性”的。 在对于“女性写作”的认定上,笔者赞同女性主义批评家戴锦华教授的观点,她认为在女性写作当中,“实践”的意义尤为重要,她说自己“不太喜欢用‘女性文学’、‘女性诗歌’这样的字眼……我自己更喜欢用‘女性写作’这个概念来谈所有关于女性的文化事件、文学事件。在女性写作中,我非常强调实践的意义。女性写作是一种包含了很多可能性的、具有无限空间的文化的尝试,可以叫做一种文化的探险。这种体现的意义在于,把长期以来没有机会得到表达的女性的经验、视点、对社会的加入、对生活的观察,书写出来。而且我相信这种女性写作还能包涵某些传统男性写作所不能达到的空间,具有更多样的可能性。所以我觉得女性写作具有更广阔的空间,具有更多样的可能性,而不是一个特殊的事件,特殊的可以进行界定的文学现象。”(注:戴锦华:《诗歌的女性视野——关于〈中国女性诗歌文库〉的多边对话》,《中华读书报》,1997年12月17日。)暂且,在我们所处的九十年代的当下,在它所被认定和接纳的初期,“女性写作”在中国的文学发展史上还不失为一个“事件”,一个重要的或者还蔚为壮观的“事件”。显在的事实是,女性的自我性别意识一经确立后,其文化地位便有了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改观。性别之于女性书写者来说,可能会是一把双刃匕首,它可以合理运用成为一种文化身分上的“僭越”,同时又是其攻守进退时的护身甲胄。无论是在性\政治的颠覆策略上,还是女性性别书写\文化反叛的格局中,抑或是在迷宫\镜像的反讽架构上,女性本文以其美学及其诗意上的巨大而鲜明的隐喻性,能动地穿透了当下的生活,仿佛是在明处,又仿佛是在暗中,在九十年代的历史文化长河中形成一幅“双调夜行船”的迷人图景。女性本文既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又在人们的言说之外,破译或说解这份图景,既是“我们”的一份自由自愿,间或又是“我们”的一种责无旁贷。 一、母亲谱系的梳理和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 空白之页 九十年代女性写作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母亲谱系的梳理和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女性主义批评家运用理想化的母性隐喻来寻找明显的文学母系,反对批评话语中的男性方式。在美国女性主义批评家的一种前俄底浦斯的“溯源女性诗学”(a pre Oedi Vpal"female poetics of affiiation")之中,她们依赖女儿同母亲之间的系结,将代与代之间的冲突由女性文学中的亲密性、宽宏大量和延续性所取代。“在男性文化里有一个被分裂和被驱散的女性文化,是过去几年里女性主义思想中难以摆脱的一个尝试性主题。我们依赖男人而把自己相互间隔起来——在家庭里、在宗族里、在庇护人和机构的世界里,因此我们现在首先要承认并反对这些间隔物,其次要开始探讨我们在这个星球上作为妇女所共同分享的一切。”(注:艾德里安娜·里奇:《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1月。)在无论在独立于男性文化之外是否真正存在着一个女性文化与否,母亲血脉链条在历史上的被割断毕竟是一个事实。过往的历史,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阳刚谱系的书写史。短暂的母系制社会过去以后,女性的生命血脉延续史就被割断了,不再见诸于记录。女人的生命链条无以追踪和接续。天地人神,宇宙万物,无论是神话的谱系、帝王的谱系,以及民间宗族、宗法谱系,无不是在记录和书写一部男性的血缘血脉史,女性谱系的书写之页呈现为一片空白。女性作为人女、人妻、人母,虽则拥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然则那种依傍于父亲或丈夫的姓名,隐匿在一个庞大家谱当中的角落里,看似有名,实则处于“无名”状态,其实是一部男权的文明史使然。在一个强大的阳刚菲勒斯审美机制的垄断之中,母性的历史无从展现。在母亲形象的书写中,除了一个源自于神话传说之中的“地母”原型在千百年来陈陈相因,余者多是统一于男人视阈之下,两性关系中作为男人之对象化关系而存在的女性。这种“作为对象化关系之存在的女性”,不需要有什么独立人格和独到见解,女性的一切,在男性主体叙事人的解说之中。 随着一个“女人写女人”时代的到来,女性除了重新审视、重新认识自己外,母亲谱系的梳理和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也逐渐成为必然。母与女的关系是近几年来海外女华人反复书写的母题之一,无论是潭恩美的《喜福会》还是张戎的《鸿》等等,都是选择了母与女生命链条接续的视角,在几代母女之间展开故事,从清理母亲系族的纵向和横向关系过程中,展现“女人”这一非历史主体在时代演变当中本性的再生与还原。在那些主角作为“女性”的生命被迫选择或自主抉择过程里,“时代”从来都是一条无形的枷锁。逆来顺受或是挣扎冲破,成为一代又一代女人的逃不脱的命数。挣扎反叛的痛楚烙在一辈又一辈女人的身体发肤上,比之男人们对时局动荡遭受的惨烈还要为甚。而历史却一直缺乏这方面的记录或说是不予记录。女人在一部人类历史当中悄无声息的湮灭,现在轮到她们自己出面索引钩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