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世纪下半叶,西方进入了现代工业文明时代。现代化的工业文明既给人类带来福音,也给人类的和平安宁造成更大的威胁。飞机、大炮、坦克等先进武器的降世,给世界规模的战争的发动创造了条件,第一次世界大战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战后,西方文坛迅速掀起了反战小说创作的热潮,人们对战争恶魔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厌恶。不幸的是,和平的曙光才露出地平线,世界便陷入了更大的战争灾难深渊。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踵而至,人类遭受了空前的灭顶之灾。 两次世界大战间隙的二三十年,正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在西方现代文化强劲冲击下发生“核聚变”的非常时期。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结束了中国二千多年封建的专制统治。但这场不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并没有给苦难的中国带来光明和希望,却使20年代的中国陷入了军阀混战的灾难中,复辟与反复辟、割据与统一成为时代政治斗争的主题。在思想文化领域,“五四”新文化运动猛烈冲击了中华古老的传统文化思想,白话“活文学”代替了文言“死文学”;主张人的个性解放的“人的文学”取代了扼杀人性的封建议主义文学。呼唤现代文明,批判落后现状,改造国民性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命题。在这样的政治文化背景下,新文学的开拓者们无不倾注极大的创作热忱思考人生问题,表现从启蒙中觉醒的知识分子的生活道路,关注蒙昧、贫苦的乡村农民和城市平民的生存状态。这其中对战争与人的生存现实的思考虽也是新文学作家们热衷的题材之一,但多数作品是从侧面反映战争对民众的祸害,即所谓“兵灾小说”,而直接描写战争、战场和士兵生活的作品微乎其微,至于表现“反战”主题的作品则更是凤毛麟角,以至于长期以来我们的现代文学史几乎不提及此类题材的作品。 中国现代“反战”小说之所以被人遗忘,除了因为作品少、影响小这一主要原因外,还与中国社会的发展历史、文学传统有一定的内在关系。撇开中国古代绵延不尽的内外战争不说,仅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百多年的历史看,中国所遭受的战争基本上是外敌入侵。在民族生存面临重大威胁的关头,反对外来侵略维护民族尊严理所当然成为时代斗争的主题和文学创作的主题。这也意味着现实生活没有给“反战”小说提供赖以滋生的土壤。从文学传统看,中国几千年封建文学为战争和英雄塑像的作品可谓车载斗量,无论是史传文学对金戈铁马中此起彼伏的春秋战国诸侯或秦汉农民起义英雄的描叙,还是元、明、清长篇小说对天下纷争中乱世枭雄的颂扬、绿林豪杰劫富济贫的首肯、驰骋边疆的忠臣勇将的敬慕,战争和英雄从来是传统文学高歌吟咏的绵延悠长的历史主旋律。这一浩荡旋律在“五四”新文学革命浪潮的冲击和本世纪20年代军阀战争炮火的轰击中终于出现了短暂的休止:中国文学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反战”小说在本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以惊世骇俗的新奇面目降世了。虽然它只是昙花一现的文学现象,但毕竟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留下了鲜明的足迹,在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主流的今天,我们返顾战争文学创作中的“反战”现象也许不无借鉴和警醒的意义。 二 中国现代“反战”小说的代表作当首推孙席珍的“战争三部曲”。取材于1926年和1927年间北伐战争的“战争三部曲”系由三部故事情节相对独立的中篇小说组成,它们是《战场上》、《战争中》和《战后》。三部小说于1929至1930年先后在上海真善美书店、现代书局和北新书局出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像“战争三部曲”这样以近乎自然主义的表现方法正面描写战争、战场和士兵心理,是开一派先河的。因此,作品问世后立即在新文学阵营中引起强烈反响和争论,瞿秋白、郑振铎、沈从文、冯乃超、冯雪峰等均发表了或褒或贬、毁誉不一的评论。法国、丹麦、日本等国先后节译出版了《战场上》,并誉之为中国现代第一本战争小说,作者也被称为“战争小说家”。 “战争三部曲”是对中国传统战争和英雄小说的离经叛道。这首先表现在作者是以全新的思想和全新的视角观照战争。中国传统的战争英雄小说,其思想主旨不外乎儒家学说中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之类,且几乎所有作品都把视角置于战争的上层人物(将帅、谋臣)身上,着力表现他们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因此,呈现人们面前的不是成功的英雄,便是失败的英雄。“战争三部曲”则不然,它的视角所对准的是战争的最小细胞——士兵,而完全不写战争决策层的人物。视角一经转换,战争的景象便迥然有异。作者再用人道主义的眼光加以审视,于是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幅幅真切而震颤神经的战争画图:痛苦、哀鸣、恐惧、颓唐……。 “战争三部曲”既然不屑于表现战争中将帅谋臣们叱咤风云的伟大业绩,那么,小说倾力描写的士兵又是怎样一群人呢?他们是一些被压在军队最底层、为填饱肚皮而被推上战场走向死亡的普通士兵。他们没有光荣和梦想,没有英雄主义气概,有的是对战争的厌恶、逃避和对于死亡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和沮丧。《战场上》开头,四连的弟兄们在经过一周的休整后奉命开赴新的战场,伴随他们行军步伐的是大家满腹的牢骚:一个说:“我们这回算是受了骗……”,另一个马上愤恨不平地附和:“可不是,原说是打到武汉便可以休息的,那晓得,武汉打下了,又要我们打江西,而且还要我们一打再打地打个不休。”再一个更断言:“哼,打下了江西,说不定还要我们打安徽哩!吃了这口饭,说什么?”……。士兵们如此厌战,当官的又如何呢?连长临阵前不是积极鼓舞士气,而是恶狠狠地威胁道:“今天,路上无论那个都不准离开队伍,如果有谁还是那样懒懒散散的,我查出了,决不客气,就枪毙!”这样一支士气低落、官兵对立的队伍到了血与火的战场上又是怎样一番表现呢?他们面对敌人没有丝毫杀敌立功的念头,有的只是漫无目标胡乱放枪,聊以塞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