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日前,我知道您接受了美国《华盛顿邮报》一位记者的采访,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贾:大致三个方面。一、中华民族的古文化和我的现代汉语写作的关系。二、中华民族的古文化与商州和西安两大板块的关系。三、从外国人的眼里看我的现代汉语写作的意义。 穆:您觉得这位Michael Lavis先生对您写作了解得多吗?他是专程来采访您的吗? 贾:他会说比较流利的汉语,这使我们的谈话能够深入而有趣味,他对我的几部长篇似乎熟悉,时不时就说出长篇小说中的人物,或许他是做过充分准备的。他在北京时就通过多种方法联络我,我不了解他,故没有理会,但他又来了西安,反复打传呼,我们才约了见面时间。我们在一家茶馆里谈了一上午。 穆:我可不想像这位记者那样问得那么直截了当,我建议我们的这次访谈采用漫谈方式进行,这样可能谈得稍稍充分一些。 贾:天热,我也没事干,这样着正好。 一、创作前的准备 穆:我已经读完了《高老庄》这部手稿,我认为这是一部杰作,它要比您以前几本长篇小说写得好。我这么说您不介意吧? 贾:《高老庄》手稿除过几个编辑外,您是唯一读过的局外人。对于这部长篇小说和以前的几部长篇小说您怎么看是您的权利,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穆:在谈这本书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些这两年您的生活情况,您能不能简约概括地说一下从上一部长篇小说《土门》脱稿到开始写作《高老庄》之间让您记住的与创作有关的一些事情。 贾:(沉思了一会)一、江、浙之行。二、我又一次生病住院和家人生病四处陪着去看医生。三、获法国Femina文学奖。四、回商州故里迁葬父亲坟墓。五、出版我的中短篇小说新作《制造声音》和散文新作《敲门》。更重要的是出版十四卷的《贾平凹文集》。六、收集到几个特大型的汉代陶罐。 穆:14卷文集是您以往作品的全部吗?有没有没收入的作品? 贾:没有收入长篇小说《废都》和《高老庄》以及近期一些散文。 穆:您个人怎么看待您在法国获奖这件事? 贾:它对于我的意义犹如我收集到那几个特大型的汉罐。但我不愿意多提这件事,宠辱在心,我就小啦。 穆:这次获奖给您的写作带来什么影响?比如说这本刚写完的书。 贾:又提这事了?(笑)那一年获美国飞马奖我去了一趟美国,与美国作家和汉学家接触后,我回来调整了我的汉语写作,那就是写作《废都》的一个重要背景。法国获奖使我自信了我的思考,写这本《高老庄》时,心态更从容和沉着。 穆:您和路遥、陈忠实是陕西当代文坛的三位代表性作家,同时也在中国当代文坛显示着各自独到的特色,您怎么看待他们的获奖和写作? 贾:他们是优秀的作家。可惜路遥去世了。路遥获茅盾奖的时候,我登门送酒去祝贺,陈忠实获茅盾奖了,庆贺会上我朗读了为他写的《上帝的微笑》。他们的写作给我许多激励和启发。 穆:能具体说一说这些启发是什么吗? 贾:他们对文学事业的忠诚,描写功力的扎实,和对生活的独立见解。 穆:江、浙行给您的写作带来哪些影响,我指的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观察与思考这一方面。 贾:有助于大局观的把握。 二、写作的快与慢 穆:从《土门》到《高老庄》,中间隔了两年多的时间,您不认为写得太快了么,是否精雕细刻一本更好一些?像那句老话,十年磨一剑。 贾:这还快呀!各人情况不一样,别人十年磨一剑,我十年会把铁棒磨成绣花针了!庙里有整日敲木鱼的念经的和尚,也有从不做一日三次功课的和尚,但敲木鱼念经的和尚从来不是高僧的。太白山顶上的树十年三十年还是那么矮么。我脑子里有,不写出来难受么,我也不想写得多,我的手多累呀! 穆:文坛有一种说法,认为您是为写作而写作的作家。 贾:这有什么不好呢?厨子就是为了菜而烹的厨子,木匠就是为了家具而做的木匠啊!人以类分,神归其位,作家首先是爱好而写作,在写作的基础上才可能谈得上别的。我或许是工蜂,也或许是兵蜂,但我不是蜂王,蜂王能吃好的,但蜂王的主要工作是繁殖,繁殖工作是辛苦的。 穆:我有一种感觉,您在写作过程中,并不是积极地去接受新东西,比如“意识”、“潮流”、“时尚”等。您面对这些,差不多总是抱着“对抗”或“衡量”的心理,看看它是不是适合自己。比如去赴宴,见一道没有吃过的菜,我没见过您抱着尝试的勇气吃一口,而是犹豫,看周围人的反应,之后再作决断。是不是在写作中这样更显得深思熟虑一些? 贾:我是不吃了死不吃,吃开了吃个死。我在数年前写文章说过:要站在信息前头,但要独立思考。信息不是智慧。洋东西进入中国,容易变小,容易失去灵魂。说个比喻吧,我关注了时装,我才要想办法去长高呀,减肥呀!我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非常热衷于很现代的东西,我的许多文学观念几乎都是从美术理论上借鉴的。中国的美术界在接受外来东西方面总比文学界要快一步的。我写过一些表面很现代化的东西,但后来就不那么写了,我得溯寻一种新的思潮的根源和背景,属中西文化的同与异处,得确立我的根本和灵魂。这方面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四十岁说》,一篇就是《“高老庄”后记》。人类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芸芸众生,人云亦云是必然的。我永远不反对新东西的到来,总是欢呼着先蹈者的举动,我观察着他们,我研究着他们,这如同站在岸边,看别人如何摸石头过河,而我则瞄准在什么地方深入又在什么地方浅出。中国人好一窝蜂,也好一阵风,不愁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