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黄钟大吕般的高亢歌声,无疑是属于浪漫主义的。中国现代浪漫主义诗潮借助郭沫若的早期诗歌,闪现了强烈而短暂的美学光辉,而郭沫若的文学地位也借助浪漫主义得以奠定。近十多年来,在充分肯定郭沫若创造的浪漫主义主导倾向的同时,学界对郭沫若诗歌内涵的复杂性及其艺术来源的多元性也作了深入发掘。但在涉及这一问题时人们对其中的表现主义似乎更为关注,却相对忽略了其象征主义。从实证角度看,西方象征主义对郭诗并无明显影响,但一种内发的象征主义依然在其诗中起着独特的作用,这种象征主义不仅与郭的浪漫主义共生,而且也是理解其浪漫主义的关键之一。 一 对郭沫若而言,表现主义似乎比象征主义更具吸引力。他曾多次引述表现派的观点与概念,并表达了与表现派的“共感”。但郭沫若所置重的,是那种与其自我表现的浪漫主义精神和原则一致的表现主义,按他的阐释,这种表现主义“尊重个性,尊重自我,把自我的精神运用客观的物料,而自由创造”(注:《郭沫若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P607。)。对表现主义的其它重要方面,如“摆脱资产阶级社会的语言、价值和式样,表现人格的最深层次,并利用得自现代工业世界的象征”以及运用抽象或变形手法“创造幻象世界的尝试”(注:理查德·谢帕德《德国表现主义》、《现代主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P249。),他并未给予特别关注。换言之,表现主义只是他用来表述其浪漫主义文学观的另一个概念,它消融于这种浪漫主义,而不具独立的功能。 郭诗中的象征主义虽然也是其浪漫主义诗学框架的一部分,但它却并未消融于这种框架,而是以一种独异的活力支撑着这一框架,为其增添着风采与魅力。 郭沫若对象征派不无微词,但他并非对世界性的象征主义潮流毫无感应。留日期间,他就读过象征派作品。他曾将象征派作家梅特林克作品的格调与他所喜爱的泰戈尔的作品格调相提并论,并将波特莱尔、魏尔仑、叶芝等象征主义诗人列为自己所喜欢的诗人。这都表明了他对象征主义的某种认同。但郭沫若与象征主义的联系,并不能简单归结为与西方象征派的授受关系。就特定的美学精神和原则而言,郭沫若与象征主义文学运动没有多少直接瓜葛。即使他偶尔写过有颓废气息的诗,他也决非象征派的传人。他诗中更多的是梁宗岱所说的那种“象征主义”,它“在无论任何国度,任何时代的文学活动和表现里都是一个不可缺乏的普遍和重要的原素”(注:《中国现代诗论》上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P163。)。郭的这种象征主义既有传统的诗学背景,又与其泛神论的浪漫主义密切相关。 从诗学传统而言,象征是根植于中国文化独特思维的认知方式,也是中国文学传统的表现方法。道家阐释“物”“道”关系,强调超验的“道”与具体的“物”相互依存,“道”存于“物”,“物”可见“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注:《老子·三十一章》)。抽象玄妙的“道”借“物”而显其“象”,因此,在惝恍迷离的“象”中,“物”就超越了当下的具体性而成为“道”的象征。《易》设卦、爻为符号,以象天地万物,卦象因而具有玄妙的象征意味,成为天人感应的中介,通过它,可以达到对外界的认知。这种借物显象,因象悟道的直觉性思维和认知方式,也深刻影响了中国诗学。刘勰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为先”,就涉及了“文”与“道”的这种对应,他将天地万物和文学都视为“道之文”,强调“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注:《文心雕龙·原道第一》),这样,“文”就成了“道”的象征。在中国传统语境中,象征是理解文艺的重要角度。古人认为,“治世之音”、“乱世之音”、“亡国之音”均有其对应的象征形式,而文学作为“道”的象征,也是观风俗,明盛衰,知得失的途径。因此,有学者甚至将“象征主义”视为中国文学的特征。从艺术 从郭的浪漫主义文学观而言,象征主义也并非外在之物。周作人说,诗“正当的道路恐怕还是浪漫主义——凡诗差不多无不是浪漫主义的,而象征实在是其精义”(注:《中国现代诗论》上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P128。)。他的这种看法,揭示了浪漫主义与象征的同源性,它尤为适于郭沫若的早期诗歌。郭的浪漫主义诗学以泛神论为基础,其间虽杂糅各家思想,却仍然体现了“本体即神、神即自然”的基本观念。泛神论与象征主义的唯灵论不乏相通之处,它们都将此岸世界视为神或本体界的某种体现,主张万物有灵。象征主义者从唯灵论立场,强调世间万物息息相通,彼此应和,成为一座传达超验世界信息的“象征的森林”,而诗人则是能捕捉这种象征的“通灵者”。泛神论也包含了某种象征主义,黑格尔就曾将泛神主义艺术视为象征型的。郭沫若借助泛神论,一方面将自我提升到本体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将万物视为这一“本体”的表现,这样,在他那里,宇宙万物就不再是处于自在自为状态的东西,而成为“我”的显现符号,具有了象征意蕴。可以说,与象征主义诗学相似,郭的浪漫主义诗学也同样追求无生命的自然的生命化、精神化,追求物我合一的境界。梁宗岱用“我们在宇宙里,宇宙也在我们里”这句话概括象征主义诗境(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