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于70年前的鲁迅、梁实秋论战,经历了历史的风风雨雨,但时代的风雨并没有洗刷掉这次论战的意义。它像一块磁石,依然吸引着人们的关注。1997年华龄出版社出版的《鲁迅梁实秋论战实录》,还有着不少的销售量,就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为什么会成为人们的关注点呢?这是因为这次论战涉及的文化问题很多,如文学的人性与阶级性问题,民众与天才的问题,文艺要不要大众化的问题,关于文学的翻译问题,等等。其中,尤其是人性与阶级性的问题,更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理论意义。而这个问题又是理论界长期争论不休的难题,人们总希望从鲁迅与梁实秋的论争中获取某种教益。 我国以往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对鲁梁关于人性问题的争论,大多做出了这样的结论:鲁迅的观点是正确的,梁实秋的观点是错误的。海外有的研究者,不同意我们的看法,如挪威奥斯陆大学中国文学教授杜博妮(Bonnie McDou-gall)说:“我多年前研读这场争论的印象是,鲁迅并不公平,论辩也有欠逻辑,文字上很不客气,还有人身攻击。相形之下,梁实秋就理性得多,公平而且有耐心。这场笔战的结果,就我的印象而言,是鲁迅得胜,但并不是他有理,而是因为他的文笔比较犀利。不过,道理是在梁实秋这边的。”(转引《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7期)近年我国的研究者,也有人对过去的传统看法提出了质疑。1997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认为,鲁讯等人与梁实秋关于人性论的论战,是一种“错位的对话”,其理由是:“这场论争涉及面甚广,新文学的政治选择、文化选择、审美选择诸问题都在论争中被提了出来,尤其是关于文学的本质、功用、价值等问题,更应认真讨论、深入论争。但是,由于当时你死我活的阶级搏斗已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因此这次论争基本上只停留在政治层面上,而忽视了其他层面。梁实秋否定无产阶级文学存在的结论,在政治上自然是荒谬悖时的,但他立论的理论基础——新人文 一 人性复杂 不能简单对待它 梁实秋在《文学的纪律》一文中,说过两句很明智的话:“人性是很复杂的”,“谁能说清楚人性所包括的是几样成分?”承认人性的复杂性、否认人性的单一性,应当是解开人性之谜的起码条件。可惜,梁实秋在《文学与革命》、《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等文中,恰恰把人性的复杂性说成了单一性。梁实秋具有代表性的一段话语是:“文学的国土是最宽泛的,在根本上和在理论上没有国界,更没有阶级的界限。一个资本家和一个劳动者,他们的不同的地方是有的,遗传不同,教育不同,经济的环境不同,因之生活状态也不同,但是他们还有同的地方。他们的人性并没有两样,他们都感到生老病死的无常,他们都有爱的要求,他们都有怜悯与恐怖的情绪,他们都有伦常的观念,他们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在梁实秋看来,世界上的人性是一样的,并没有阶级的区别,而“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而因它是没有阶级性的。这不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吗?梁实秋既然承认,在现实社会中人们“经济的环境不同,因之生活状态也不同”;存在决定意识,由此不正好应当推导出人的阶级性吗?但梁实秋却回避了这一人性中的根本问题,而大谈特谈人的共同性。其实 鲁迅针对梁实秋以为无产者文学理论的错误,是“在把阶级的束缚加在文学上面”的观点,针锋相对地提出:“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倘说,因为我们是人,所以以表现人性为限,那么,无产者就因为是无产阶级,所以要做无产文学。”(《“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在这里,鲁迅强调了人性中的两个不同的侧面——不带阶级色彩的普遍的动物性和与经济地位相联系的阶级性。鲁迅的这个分析,比起梁实秋一锅煮的人性论来,自然要高明得多,科学得多。但鲁迅的这段话,也有使人感到不甚满足之处,那就是他对表现阶级利害关系不甚明显的人类共同审美活动,缺乏必要的肯定。如灾区的饥民中,也可能有人会去种兰花的;具体的“焦大”由于各种原因,当然 重新阅读鲁迅梁实秋关于人性问题的论战文字,使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它使我改变了过去简单化的思维方式,进一步去思考比较复杂的问题,如:人性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人的共性与阶级性是如何体现的?如何恰当理解文学的阶级性?怎样评价鲁梁论争的功过是非?……经过反复思考,现在我认为,只有对人性进行多层次、全方位的细致分析,方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它本身就是一种高级动物。因此,在人类身上必然具有动物性。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这里说的即是作为生理层面的人所共有的东西。鲁迅所说的人的“动物性”与“生物性”,就是指此而言的。梁实秋所讲的“他们都感到生老病死的无常,他们都有爱的要求,他们都有怜悯与恐怖的情绪”等,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指的人的动物性与生物性。鲁迅与梁实秋都承认人的生理属性,不同的是梁实秋企图以此来代替人的阶级属性,那当然遭到了鲁迅等左翼作家的批驳。鲁迅虽然坚持生理性跟阶级性的区别,但个别论述不免简单化,把生理现象描绘成了带阶级属性的东西,并不能使人心悦诚服。鲁迅在《文学和出汗》一文中说:“‘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他企图以此说明人的阶级性。众所周知,人的出汗是一种生理现象,它本身并没有阶级的区别,之所以有“香汗”与“臭汗”之分,一定因为有其他附加的物质条件。如果女工在体力劳动之后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并涂指抹粉,她再出的汗,也一定是香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