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许多理论体系内部的基本概念一样,“文体”作为一个术语,在其专属的文体学范畴,没有统一明确的定义(注:参阅《文体学辞典》(王守元、张德禄主编),山东教育1996年1月版,第264-267页。),然而,在关涉个案研究的著述里,它却得到了相当普遍的运用。这表明:“文体”的意义具有多元多维杂化并存的特殊形态(注:以我国古典文化为例,“文体”一词兼有体性、体貌、体制三义,分别着重于作者——作品,语言形式——现实素材,现时创造倾向——历史性文章体例三种关系构成的三个相关维度。这里的“文体三义”及其对应的三种关系,可以用当代意义上的文艺心理学、狭义修辞学和体裁分类学来阐释。“文体三义”实际上分别指示了考察、评价文学创作的三个相辅相成的向度。这三个向度同时存在,相互贯通而又对立,使“文体”的古典含义全满。关于“文体三义”,参阅《中华百科全书》,中国文化大学1982年9月首刊纪念版,第一册第414~415页。)。使用“文体”这一概念之前,首先应当选择一个确定的维度,然后在这一维度上寻求生成“文体”意义的本质关系,把握到一定维度一定关系,也就获得了“文体”的实在意义。 在原初维度上,“文体”生成于作为言说主体的人与作为言说对象的存在之间的关系,它的意义是:人面向存在的言说方式。在此意义上,“文体”即成为指证并讲述文学的元符号(注:这包括两层意思:1、“文体”是超文学、跨文学概念,不归属于文学范畴内部;2、“文体”具有以第三者立场向文学以外的世界指证并讲述文学身份的资格。)。 具体而言,“文体”以双层嵌套的球状形态浸泡于存在的海洋,它的外层是由零散自在的口头话语组成的言语系统,它的内核是由模式化的话语(包括一部分口语和全部书面语)组成的语言系统(注:与索绪尔(Saussure)提出的语言——言语概念有所不同,这里主要受启于社会语言学新近扩大语言范畴的研究动向,从文体学的立场,将文学作品纳入语言系统,以便显明转型期文学蜕变与创新的动态特征。参阅《文体学辞典》,同前,第311~315、350~352页。)。语言系统由文学和反文学两个对等元组成。言语系统具有非文学性质,它与语言系统中的反文学一起构成非文学文体。非文学文体与文学的本质区别在于言说方式遵循的原则不同。文学是以想象力为原则的言说。非文学则是以实用性为原则的言说。这是所说的想象力含有通常的心理学意义(注:参阅《普通心理学》,李铮、张履祥主编,中国科大1995年4月版,第163~171页;彭聃龄主编,北师大1988年10月版,第329~351页。),除此之外,应当特别凸现:它是打破物理时空秩序,超逸于理性思维和逻辑关系之外的精神活动能力。与此相对,实用性原则是完全符合物理时空秩序以及理性思维和生活逻辑的。 在文学内部的不同体裁中,想象力有不同的表现。在小说中,想象力表现为对人物、事件的虚构。在诗歌中,想象力表现为对意象的提炼和还原。到了散文中,想象力表现为对现实人事的勾连、讲述和理解、体悟(注:参见我的论文:《散文新状态——关于当前散文的六个问题》,《当代文坛》1997年1期,第六节。)。 想象力在散文中的实现,关键有赖于元讲述的运用(注:元讲述,即讲述的讲述,超讲述。参阅《文体学辞典》,同前,第362~363页。)。散文与非散文体裁(小说、戏剧、诗歌)的根本差异在于它无法利用虚设情境的手段来创造表达空间。这迫使散文只能借助元讲述的方式促成作者的位格分裂,一个位格讲述,另一个位格被讲述(注:对此认识不足的作者只能把散文当作忆旧文体或老年人的文体,他们只能被动地仰仗时空的力量来构撰散文。)。由此产生了衡量散文写作水准的第一尺度:元讲述意识是否自觉。 位格分裂给作者带来的被讲述对象仅仅是言说对象的居所,这个居所承纳的实体随时代、地域和个人的不同而不同。以一个系统而存在的当代散文,实际上包容着丰富的历史性内涵。即使是在考察“走向未来”之类的前瞻性问题时,历史因素的规定作用也是不容回避的,否则,任何前瞻都将沦为空想。 当代散文的历史背景是一个纵深度达2500年,幅员频仍盈缩于整个东亚大陆,充满文化对撞与融合记录的巨大时空隧道。在此,只能以极其简略的方式对言说对象的变迁做一概括。 我国文学的历史可以按语言形式分为文言优势时期和白话优势时期两个阶段。文言优势时期始于殷周终于明清。白话优势时期继之而起,延续至今。在时间长度上二者相差悬殊,在文体价值上却是均等的。前已述及,文学的本质意义是:人在想象力支持下面向存在的言说方式。因着“存在”内涵的不同,这一言说方式又呈现出三种变态:1、人对现实存在进行言说,2、人对反现实存在进行言说,3、人对灵魂进行言说。第一种形态的言说遵循现实有用原则更甚于想象力原则。换言之,想象力在这种言说中是为现实有用原则服务的。这种搀杂有显著非文学因素的言说,通常与人类文学能力的萌芽和成长过程相伴随。在我国文学的文言优势时期,这种形态的言说一直发挥着主导作用。无论是反映社会现实,还是描写自然现实,都一律统束于社会政治或个人感官的现世功利原则之下(注:对于文言优势时期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散文,人们通常按照“义理”、“考据”、“辞章”三个指标来衡量其水准,其中“义理”是最重要的。“义理”不足的作品,如骈文、宫体诗、台阁体诗、八股文,总被置为下品。对于白话优势时期的文学作品,人们通常以诗意和情感的含量高低为最重要的指标来衡量其水准,如“五·四”时期冰心、朱自清散文虽与时代主旋* 物质现实”,包括具有物质形态的社会现实和自然现实两方面。由上述可知,第二种形态的言说在社会文化范式趋于解体的时代容易发挥主导作用。在我国文学的白话优势时期,特别是“五·四”前后20年和最近20年,这种形态的言说的主导地位得以确立。前面提出白话优势时期和文言优势时期在文体价值上均等的原因正在于此。